国子祭酒钱益指尖着茶盏边缘，眼珠在眼眶里缓缓转动，忽然长叹一声，羊脂扳指蹭过杯沿：“昨夜犬子回府提及，朱雀大街见着沐白公子……”
话音陡然凝在喉间，苍老的喉结抵着松弛的皮肤上下滚动，像干涸河床上搁浅的石子。
他眼睛里突然泛起水光，手指紧紧攥住袖口暗纹，仿佛要从褪色的锦缎里抠出半分旧时光：
“身旁有位姑娘的模样，竟与我家去岁走失的蓉姐儿……分毫不差。”
尾音颤得厉害，像秋风里一片将坠未坠的枯叶，抖落满室说不出的怅然。
钱夫人闻声猛地起身，金镶玉耳环在晨光里划出两道弧线，珍珠项圈挤得脖颈发红。
她踉跄着扑到小朵跟前，肥厚手掌几乎要贴上少女面颊，腕间银镯叮铃乱响：“哎哟哟！这眉眼、这模样……”
突然抽出手帕按在眼窝，“可不是我那苦命的蓉姐儿！你爹爹去岁因病去了，偏家里又遭了盗匪，宅子里乱得人仰马翻，对你照料不及，竟致走失。”
她忽然攥紧小朵手腕，翡翠戒指硌得小朵生疼，“你母亲每日啼哭，眼下病得都下不了床啦！我的儿，你怎的会在这里呀？”
沐白毫无防备，小朵犹如当头一棒，浑身打颤，茫然无助，双眼首望向沐白。
沐白拉住她，往身后退，躬身行礼。
“夫人别是认错了人吧？”
“如何会认错人。”钱夫人一把扯开小朵衣袖，露出白皙胳膊，“这里还有几点红痣，分毫不差。”
小朵仓皇躲避，偏偏钱夫人手像钢爪一般，登时胳膊起了红痕，分外惹眼。
沐白一时心疼无比，却又分说不得。只不愿放手，场面僵持尴尬。
堂上俞夫人此时发话，“即是家人寻来，应该欢喜归家。”
钱夫人忙道：“正是。”
“俞夫人，我们两家如此有缘，以后自当常来常往。我家霏儿和你家沐白的婚事，我看也要往前提一提了。
俞夫人大喜，“我这就安排媒人，准备聘礼。”
钱祭酒大手向外一挥，外面伺候的婆子婢女进来扶着小朵往外就走。
沐白急得无可无不可，只不松手。小朵头疼欲裂，眼泪簌簌而下，揪着沐白衣袖，口里无声开合，“阿沐，阿沐…”再说不出其他。
钱小朵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眼前的青石板如走马灯似的晃过。
还没来得及看清钱府朱漆大门上的铜环，一阵风似的被架着飞奔，后颈突然被一股力道往前推，整个人踉跄着跌进泛着霉味的祠堂。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拢，檐角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膝头磕出的青砖上碎成几缕金线。
供桌上的香灰裹着陈年檀木味簌簌飘落，几星细粉粘在她汗湿的鬓角，像撒了把碾碎的月光。
她仰头时，正对上供桌后高祖父画像的目光。
那墨色勾勒的眼角在昏暗里垂成冷锐的钩子，袍服上金线绣的云纹仿佛在阴影里翻涌。
当视线刚触到父亲牌位边缘的鎏金纹路，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喉间涌上咸涩的腥甜，寒意从脚心窜上脊梁，像被人兜头浇了整桶冰水，每一寸皮肤都在刺骨的凉里发紧。
眼前的字迹在泪光中洇成墨团，“先考钱公讳谦”几个字突然活过来似的，在供桌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膝盖一软撞在冰凉的青砖上，耳中轰鸣着祠堂梁木的细微呻吟，意识便如退潮般卷入深黑的漩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