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的木鱼仿若新生。
——蘸墨、运笔、顿锋,宣纸吸墨的纹路会在视网膜上叠出双重影像,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门正微微开启。
他的指尖在宣纸上游走时,总像触到某种开关,如有神助。
羊毫笔尖蘸着宿墨,在西尺整张的宣纸上轻轻一顿,浓黑的墨点便如夜空中骤然绽放的星子,炸开细小的绒毛般的边缘。
腕子微转,笔锋斜挑,那墨色竟在生宣的纤维间洇出半分淡青,像是老松皮上凝着的晨露,又似深山云雾里透出的天光。
宣纸下的檀木镇纸被体温焐得微暖,压着的纸角却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仿佛整幅画都有了呼吸。
他忽然屏住气,食指指腹按住笔杆顺时针捻动,狼毫在宣纸上转出个苍劲的弧——那是枯藤盘曲的轨迹,是寒江独钓的钓线,像是他少时在城隍庙看老匠人拉糖画时,铜勺与石板相触的瞬间。
墨色在宣纸上层层叠叠,浓处可斩钉截铁,淡处能入木三分。
当笔尖掠过留白处时,指尖便鬼使神差地一顿,在怪石旁添了株不足三寸的兰草。那草叶细如游丝,却在中锋行笔间透出铁骨,墨色从叶根的深碧渐次淡成梢头的月白,像是被月光浸透过的翡翠。
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落在砚台上,他却充耳不闻。
待最后一笔落下,掷笔抬头时,才发现宣纸上的山水不知何时活了过来:主峰巍峨如将军佩剑,飞瀑轰鸣似万马奔腾,而那株兰草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尖上的露珠仿佛下一秒就会坠入山脚的溪涧。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香。
曾经连对视都会发抖的少年,如今像是换了一个人,记忆力惊人,画工老练,不仅能在画展上侃侃而谈青绿山水的皴法,更是擅长画《仕女图》。
此后他开始疯狂搜集古画与史书,在泛黄的纸页间寻找那个女子的蛛丝马迹。
每当木鱼铺开宣纸,笔尖落下时,总能看见那个穿茜色罗裙的身影在墨色里流转——她不再只是画中冰冷的线条,而是化作他笔下所有温柔的注脚。
首到钱小朵的身影撞入眼帘的刹那,木鱼手中的书卷“啪嗒”坠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钉在原地。
他瞳孔剧烈收缩,目光死死凝着眼前的女子,梦中的人在眼前活了过来——
月白襦裙勾勒出纤细身形,鬓间一支素银簪子随步摇轻颤,眉梢眼角似染着春日溪水的清润。
他喉间泛起干涩的疼,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仿佛有无数碎光在视网膜上炸开,将周遭的人声鼎沸、檐角摇曳的铜铃,都灼成了模糊的背景。
风掀起她的衣角,他忽然想起昨夜梦中那株在忘川河畔摇曳的曼珠沙华,原来有些执念早己刻进骨髓,只待重逢时,让时光都在彼此目光中碎成齑粉。
原来,有些相遇并不是偶然的,它们早在灵魂深处就己经埋下了种子。
即使经历了漫长的光阴,这颗种子也依然在默默地生长着。而当那个特定的时刻到来时,它就会像春天里的新芽一样,在一个不经意的拐角处,悄然长出跨越生死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