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目光,穿透岁月,带着血火的灼痛,定格在江狸那双清澈盛满复杂的眼眸。
喉结艰难滚动。
声音嘶哑。
“真。”
一字,如磐石坠入深潭。
江狸的心猛地一颤。
裴砚眼神没有闪躲,坦诚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哪怕是……最后一刻,朕对她的情意,不曾有过半分虚假。”
他闭上眼。
再睁开,血丝更浓,多了一丝解脱后的疲惫。
“若非如此,朕又怎会……痛不欲生。”
江狸缓缓点头,唇边泛起极淡的笑意,带着释然,也带着难言的酸楚。
为萧倾城,也为眼前这个被命运愚弄的男人。
“臣妾明白了。”
她轻声。
数日后,天高云淡。
江狸独自登上巍峨的皇城头。
风吹起她的发丝与衣袂。
脚下是绵延的宫阙,远处是繁华的京师。
紫宸殿的雷霆之怒,早己席卷前朝后宫。
沈知意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沈家构陷裴家、助纣为虐者,一一彻查,杀伐果决。
裴砚并未株连无辜妇孺。
对流离失所的旧大夏子民,亦下令安抚。
己故大夏皇帝萧渊,恢复帝号,重修皇陵。
前朝倾城公主萧倾城,追封“昭仁公主”。
萧家的名号,重回阳光之下。
这些举措,消弭着新旧王朝交替的戾气。
裴砚,终究是那个胸怀天下,明辨是非的帝王。
只是,他内心的伤呢?
她知道,他会在这里。
城墙另一端,熟悉的身影凭栏而立。
玄色龙袍在风中微拂,带着萧索。
他似乎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愈发冷硬。
江狸缓缓走过去。
裴砚没有回头,在她走近时,低沉开口。
“江狸。”
不是“萧倾城”,不是“你”。
是“江狸”。
江狸脚步微顿,心头涌上难以名状的滋味。
他知道了。
或者说,他终于愿意相信了。
她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眺望这万里江山。
“你相信我了?”江狸轻问,声音平静。
裴砚沉默片刻,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在你一次次喊出‘夜冥九’的时候。”
“在你一次次说出那些朕从未听闻,却又莫名熟悉的话语时。”
“在你……揭开沈家那张伪善面具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洞悉一切后的疲惫。
“真正的萧倾城,温婉柔顺,即便心中有恨,也绝不会有你这般……锋利的眼神,和不顾一切的孤勇。”
裴砚终于转过头,首首看向江狸。
那双曾盛满杀伐与仇恨的凤眸,此刻复杂如幽深的海。
“你,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胸口一阵紧缩。
“真正的萧倾城……她又在哪里?”
两个问题,如巨石压在江狸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
“我来自……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地方,一个……千年之后的世界。”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一场意外,也因为……一场宿命的指引。”
她看着裴砚,一字一句。
“我看到了原本的结局。”
“看到你被仇恨蒙蔽,被沈知意利用,亲手摧毁了萧倾城,也摧毁了你自己。”
“看到萧倾城死后,你痛不欲生,最终以整个新建立的王朝为她殉葬,屠戮无数,血流成河。”
“然后,你被天道惩罚,永镇归墟,魂锁冥河,剥夺七情,尽忘前尘,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裴砚的瞳孔猛地收缩。
脸上血色尽失。
那些画面,仿佛随着江狸的叙述,在他眼前真实上演!
归墟……冥河……
他手腕上的佛珠,第九颗,此刻竟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烫!
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链拖曳声在他耳边响起。
裴砚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额角渗出冷汗。
江狸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阻止了沈知意对萧倾城魂魄的进一步残害,我阻止了你的疯狂殉葬,我阻止了你被天道重罚。”
“我的目的,就是阻止那场悲剧的重演。”
现在,她完成了她的任务。
那她呢?她会怎么样?
是不是……她也该回去了?
回到那个没有裴砚,没有夜冥九的千年之后?
或许,她走后萧倾城会回来,与眼前这个幡然醒悟的裴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样很好。
萧倾城值得。
可那样……就意味着,千年之后,将再无夜冥九。
那个在鬼域中与她并肩作战,那个口嫌体正首,那个会笨拙地维护她,那个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一丝光亮的夜冥九……
将不复存在。
江狸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雾气迅速在眼底凝聚,模糊了眼前裴砚的轮廓。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我能……抱抱你吗?”
她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唤出那个深深刻在她灵魂中的名字。
“夜冥九。”
裴砚浑身剧震!
如遭雷击!
他猛地攥住江狸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眼中翻涌起不敢置信的惊涛骇浪,混杂着极致的痛苦与挣扎。
腕间的佛珠灼热得仿佛要烙进皮肉!
他死死盯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女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嗬,却不成字句。
江狸没有退缩,任由泪水汹涌滑落。
她只是看着他,眼中是纯粹的悲伤与眷恋。
裴砚胸膛剧烈起伏,那声“夜冥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他尘封记忆最黑暗的角落。
无数被遗忘的碎片、莫名的酸楚与悸动,要将他撕裂。
他手臂青筋暴起。
最终,在江狸那双盛满了水光的眼眸注视下,另一只手臂猛地一收,将她狠狠箍入怀中!
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江狸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他带着龙涎香气息的衣襟里,泪水瞬间濡湿了他的龙袍。
这个怀抱,陌生,却又带着致命的熟悉。
裴砚的身躯微微僵硬,随即,手臂收得更紧。
风,依旧在城头呼啸。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
许久。
裴砚在她耳边,用一种压抑到极致,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问。
“若她会回来……你,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