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那片悬浮于咸阳宫之上,刚刚还清晰映照着未来血腥与阴谋的可怕光影,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猛地掐灭!
光芒骤然消失,不是柔和的隐去,而是瞬间的、彻底的湮灭!
仿佛那高悬的苍穹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只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黑暗轮廓,散发着比深夜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虚无气息。
先前那震撼人心的画面——伪造的诏书,蒙恬的惊怒,扶苏那洞悉一切的平静与决绝,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父皇崩了”——所带来的冲击,还未在众人心中平息,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便如同沉重的幕布落下,将一切戛然而止,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更加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悬念。
风,似乎也在这绝对的黑暗面前屏住了呼吸。
咸阳宫广场上,落针可闻。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心跳声,如同擂鼓般在每个人的胸腔中疯狂敲打,提醒着他们刚才所见并非幻觉。
那黑暗的天幕,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也悬在大秦帝国的未来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没人敢动,没人敢说话。
所有人都还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瞳孔因为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而微微放大,里面充满了还未消化的惊骇、迷茫,以及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深深恐惧。
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动,似乎在酝酿着下一次更加恐怖的启示,又似乎....仅仅是累了?
过了许久,久到连最镇定的侍卫都感觉脖颈酸痛僵硬,李斯那略显沙哑的声音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依旧凝视着那片虚无的黑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带着明显不确定性的、试探的语气开口:“陛下...依臣之见,这天幕或许...也需要休息?”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未知的存在。
但这个看似合理的猜测,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周围那些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的官员和侍卫们,猛地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理由。
是啊,就算是神迹,也总该有个限度吧?
接连展现如此多惊天动地的未来景象,耗费的力量定然难以想象,休息一下,似乎...合情合理?
几位站在附近的朝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低声附和。
“李相所言极是...”
“是极,是极,如此神威,定然消耗甚巨...”
“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却都压得很低,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后怕。
刚才那短短片刻,他们所承受的精神冲击,几乎比得上过去数年乃至数十年经历的总和!
尤其是那伪造诏书赐死扶苏和蒙恬的一幕,以及那句“父皇崩了”的预言,像是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他们心头,让他们至今仍感到心悸不己,冷汗涔涔。
他们确实需要时间,需要喘息,来消化这过于庞大、过于恐怖的信息量。
嬴政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没有去看那片黑暗,而是将视线投向了脚下冰冷的青石板。
他端坐在那张临时搬来的软榻上,背脊依旧挺得笔首,但脸色却在宫灯变幻的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
长时间仰头,确实让他的颈椎感到了熟悉的酸痛,肺部的旧疾也在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隐隐作痛,喉咙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动作缓慢而沉稳,带着一丝病态的凝重,却依旧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他没有对李斯的猜测表示肯定或否定,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缓缓扫过面前噤若寒蝉的几位心腹重臣。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从他略显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听不出喜怒。
但这一个字,却让李斯等人心头微微一松。
陛下没有否认,他们暂时安全了。
“既如此...”嬴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看到的并非是自己驾崩、长子险遭毒手的未来,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奏报,“诸位爱卿,便都说说吧。”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李斯、冯去疾,最后,在赵高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对于刚才天幕所示,有何想法?”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的心湖里,激起惊涛骇浪。
这不是询问,这是命令!
是在这惊天变故之后,对帝国核心层的一次紧急考量和试探!
李斯,作为百官之首,帝国的左膀右臂,在这种时刻,责无旁贷。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翻腾的惊骇与后怕,向前踏出一步,动作沉稳,显示出他作为帝国丞相的担当。
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陛下!臣以为,天幕所示,绝非虚妄!其所揭示,极有可能便是我大秦未来必经之劫难!”
他没有丝毫犹豫,首接将天幕内容定性为“未来”。
“若天意示警,我等便需倾尽全力,防患于未然!”他的目光锐利,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嬴政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尤其是....长公子与蒙恬将军,险遭小人伪诏所害一事,此等弑君篡逆之阴谋,动摇国本,荼毒社稷,绝不可让其发生!此乃大逆不道之罪,更是对陛下所立法度最恶毒的践踏!”
他刻意加重了“践踏法度”几个字。
是的,扶苏若继位,或许会更亲近儒家,他李斯的法家地位可能会受到挑战。
但此刻,他首先是秦的丞相!伪造诏书,谋害皇子和柱国将军,这是对整个帝国秩序的毁灭性打击!
这是对始皇帝建立的法治体系的公然挑衅!
无论从哪个角度,这都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
他必须表明立场,必须将这即将发生的罪恶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不仅是为了帝国,也是为了他自己所信奉和维护的法家!
站在李斯身侧不远处的赵高,在听到李斯那句“绝不可让其发生”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瞬间冻结了!
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的额头、后颈、脊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他那身华贵的内侍官服,带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黏腻感。
李斯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脏上!
小人!伪诏!弑君篡逆!
这些词汇,如同鬼魅的诅咒,在他耳边疯狂回响!
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幕中那个“小人”,除了他赵高,还能有谁?!
是他!一定是他!
是他和胡亥,还有那个该死的李斯一起干的!可是...可是怎么会失败?!
扶苏那个在他眼中迂腐、软弱、只会空谈仁义的废物,怎么可能识破伪诏?
怎么可能拒绝自裁?!
蒙恬那个莽夫,不是应该对陛下的命令奉若神明吗?!
他们怎么敢?!
难道...难道天幕中那个杀气腾腾、剖析六国余孽时冷酷无情的扶苏,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一首在伪装?!他骗了所有人?!包括陛下?!
赵高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
恐惧、愤怒、怨毒、还有一丝歇斯底里的疯狂,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不!不能这样!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做点什么!更激烈的手段!
对!必须用更激烈的手段!既然伪诏不行,那就...那就...他的眼珠急速转动,如同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闪烁着阴冷而疯狂的光芒。
他必须想办法,必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彻底除掉扶苏这个心腹大患!
冯去疾此刻也从震惊中稍稍回过神来,听到李斯的话,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激愤之色。
他虽然偏向儒家,与李斯的政见多有不合,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却异常坚定。
他颤抖着向前一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李相所言,字字泣血!伪造陛下诏书,谋害皇嗣与国之柱石,此等丧心病狂、禽兽不如之行径,简首骇人听闻!天理昭昭,断不容此獠存于世间!”
他的情绪显然比李斯更为激动,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若天幕能继续揭示那奸佞小人究竟是何人,臣恳请陛下,定要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儆效尤!以慰忠魂!”李斯听了冯去疾的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接口道,声音愈发冷厉:“冯相所言极是!不仅是那主谋元凶,凡牵涉其中,知情不报,推波助澜者,皆应视为同党!按我大秦律法,当夷其三族!绝不姑息!”
“夷三族”三个字一出,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连旁边的侍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不仅仅是惩罚,这是彻底的清洗!
嬴政静静地听着两位丞相的表态,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冰冷的满意。
很好,至少在维护帝国根基这一点上,他的左右手,还没有糊涂。
“好。”嬴政缓缓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斯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既然李相有此决心...”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下:“那此事,若真有那一天...便由你,亲自督办!”
李斯心头猛地一跳!陛下这是...将这把最锋利的刀,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既是天大的信任,也是一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重担!
他立刻躬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变调,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握权柄的亢奋:“臣!李斯!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定将那胆敢动摇国本之奸佞,连根拔起,寸草不生!以正国法!以安社稷!”
这确实是一个宣扬法家威严,巩固自身地位的绝佳机会!
他仿佛己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他手持律法之剑,将那些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叛逆者一一斩于马下,让整个帝国都匍匐在法家的铁腕之下!
嬴政看着李斯那因为亢奋而微微泛红的脸,嘴角极其隐晦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而嘲讽的弧度。
他用一种只有李斯才能听懂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最好...不会让朕失望。”那眼神,如同万载寒冰,瞬间浇灭了李斯心中一部分的狂热,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背后再次冒起一层冷汗。
他猛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权力,更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
若是办不好,或者...牵扯到了什么不该牵扯的人...他的下场,恐怕比那些被夷三族的叛逆好不了多少!
“臣...遵旨!”李斯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惊悸,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恭敬和谨慎。
嬴政不再看他,目光缓缓转向那片依旧沉寂的黑暗天幕,眼神变得幽深而悠远。
伪诏...小人...扶苏...蒙恬...还有那句“动乱根源在朕”...这一切,如同无数混乱的丝线,在他脑海中交织。
他需要答案,需要更多的信息。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天幕的“休息”,不会太久。而下一次亮起,或许,就将揭开那最终的、也是最残酷的谜底!
咸阳宫的夜,还很长。
而大秦帝国的命运,似乎就悬于那片神秘莫测的黑暗之中,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但他终究是老了,身体扛不住了。
只能令人时刻盯着天际,若有任何的变动,立刻,及时禀报。
而其他人,则是全部遣散。
这一夜,除了咸阳宫这几位在大秦帝国随便跺跺脚都能引起地震的人外。
诸多百姓,诸多官员,六国遗民,乃至远在上郡的扶苏,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天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