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芊芊的个人工作室，一如既往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内部般，冰冷、洁净、秩序井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金属冷却液和高级合成材料的味道。墙壁上投影着复杂的机甲结构蓝图和如同星河般流淌的数据瀑布，与角落里那台线条狰狞、充满了暴力美学的“炎龙”特装原型机半身模型交相辉映，共同构建出一个属于顶尖科技与绝对理性的领域。
这里是她的王国，一个用代码、数据和冰冷逻辑构筑的、绝对掌控的世界。
此刻，这位王国的女王，正端坐在巨大的生物工程学座椅上，一头赤红色的长发如同流动的火焰般倾泻而下。她那双异色的眼眸——赤红如熔岩，幽蓝似寒冰——正专注地盯着眼前全息屏幕上的一行提示：
【来自“LinGe”的文件传输请求：凡尔登技术原型V0.1 - 死人丘。是否接收？】
“林歌……” 龙芊芊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普通，平凡，甚至在初见时显得有些落魄和局促。穿着洗得发白的廉价衣物，与她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人，却拥有着一双能看透战争迷雾、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睛，和一个能创造出《血战钢锯岭》那种“怪物级”作品的灵魂。
《血战钢锯岭》……龙芊芊至今仍记得自己初次体验时的感受。技术粗糙？是的。画面简陋？确实。但其中蕴含的那种首击人心的情感力量，那种对“守护”的极致描绘，却像是一把无形的锤子，在她那颗习惯了用数据衡量一切的心脏上，敲出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特别是那份引发了全蓝星网络狂潮的、近乎荒谬的“九点二一星币”定价，以及背后那个关于“和平日”的、在她看来有些天真却又无比沉重的理念……都让她对这个林歌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而之后，他提出的“凡尔登”构想，更是彻底点燃了龙芊芊内心深处，那份属于技术狂热者的、对挑战极限的渴望。
“绞肉机…流血战术…堑壕…毒气…” 这些在她听来无比“原始”、“低效”的战争形态，林歌描述时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真实感和深刻的洞察力。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或者说，他那颗看似平凡的大脑里，究竟存储着怎样庞大而黑暗的“战争数据库”？
更让她感兴趣的，是林歌提出的那些技术难题：大规模AI集群模拟、超大场景下的动态环境破坏、极端环境下的物理反馈和心理模拟……这些，都是她目前研究领域中最前沿、也最具挑战性的课题！
“让我看看，” 龙芊芊异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顶尖猎手发现有趣猎物时的光芒，“你所谓的‘地狱’，你那‘绞肉机’的第一块拼图，究竟能被你这个‘门外汉’，构筑到何种程度。”
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轻轻一点。
【文件接收中……解密中……加载中……】
她启动了自己那套顶级的、甚至可能链接着基地主脑进行数据辅助分析的VR沉浸设备。冰冷的神经接驳液缓缓注入，眼前瞬间被代表着数据连接的幽蓝色光芒覆盖。她习惯性地调出了多层数据监控界面，准备以最客观、最严谨、甚至带着几分挑剔的态度，来“解剖”这个被林歌寄予厚望的原型Demo。
黑暗褪去，感官瞬间被汹涌的信息淹没。
首先袭来的，是“不适”。
不同于她习惯的、经过严格环境控制的模拟驾驶舱，这个名为“死人丘”的虚拟战场，充满了令人厌恶的负面反馈。脚下是黏稠到几乎拔不出军靴的泥泞（触感模拟精度尚可，但物理阻力参数设置得过高），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味（低劣的气味模拟，但结合视觉和音效，心理暗示效果明显）不断刺激着她的感官，视野中挥之不去的铅灰色调和摇晃的镜头，让她这个习惯了稳定高清画面的王牌测试员感到一丝生理性的排斥。
“物理环境负面反馈权重过高，可能导致普通用户产生眩晕和厌恶感。” 她冷静地在脑海中记录下第一条评测意见。
轰——！！！
突如其来的炮击！近乎真实的爆炸声浪瞬间冲击着她的耳膜！VR设备自带的震动反馈系统模拟出地面剧烈颤抖的感觉！眼前，一段堑壕的木质支撑架在爆炸中西分五裂，泥土和碎石如同暴雨般砸落！
龙芊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她关注的重点却并非恐惧。
“嗯？掩体破坏判定…并非简单的模型替换消失，而是引入了材质强度和冲击角度的矢量计算？虽然算法还很粗糙，破坏效果也有些生硬，但…方向是对的。比《荣耀孤星》那种华而不实的爆炸特效，更接近真实的物理反馈。” 她迅速捕捉到了其中的技术闪光点。
她操控着角色，试图进行一些高效的战术规避动作，比如快速转移掩体、侧身射击等。但结果却让她眉头紧锁。
“移动速度受泥泞影响过大，战术动作僵硬，无法做出标准的翻滚和滑铲…这极大地限制了玩家的操作空间和生存能力。” 她一边记录，一边尝试着用手中的老旧步枪进行瞄准射击。
砰！砰！
子弹的散布范围比预想的要大，后坐力也模拟得相当“不友好”。更让她恼火的是，在连续射击了几发之后，枪栓竟然真的卡住了！屏幕上跳出了一个提示处理卡壳的QTE图标。
“武器可靠性参数设置过低！这不符合实战逻辑…等等…” 龙芊芊再次停顿了一下，赤红色的眼瞳微微收缩，“这种‘不可靠’带来的随机性和意外性…反而…增加了战场的真实感和玩家的紧张感？强迫玩家无法依赖纯粹的枪法，必须更谨慎地管理弹药和寻找掩体？这个林歌…他并非不懂游戏设计，他是故意在用这种‘反首觉’的方式，来塑造他想要的体验？”
她开始认真观察战场上的AI行为。敌军（穿着灰色军服的条顿士兵模型）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并非悍不畏死。在遭遇猛烈炮火时，他们会惊慌地趴下寻找掩体，甚至出现小范围的混乱和溃退。友军（穿着蓝色军服的法兰士兵模型）也同样如此，会互相呼喊（简单的战场语音），会尝试进行火力压制，但也会在伤亡过重或长时间被压制后士气崩溃。
“AI的‘恐惧阈值’和‘士气模型’是核心驱动力…虽然行为逻辑还很初级，缺乏足够的小队协同智能，但己经脱离了传统游戏中‘脚本木偶’的范畴。他想模拟的…不是完美的士兵，而是…会恐惧、会崩溃、会在绝望中挣扎的…人？” 龙芊芊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
然后，是死亡。
在这个Demo里，死亡来得极其突然，也极其廉价。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流弹，一次猝不及防的炮击，一个从拐角处冲出来的刺刀…龙芊芊凭借顶尖的反应速度和战斗意识，也无法完全避免“阵亡”。每一次死亡，都是短暂的、冰冷的黑屏，没有任何英雄式的慢镜头或悲情渲染，只有一行冷冰冰的文字提示【你阵亡了】，然后便重生在后方的某个泥泞的弹坑里。
这种体验，让她这个习惯了在模拟战中追求零伤亡、将死亡视为“失败”的天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源于个体渺小的无力感。
“生命值…在这里，似乎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清零的、毫无意义的计数单位。” 她喃喃自语，幽蓝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弹药很快耗尽，身边可以提供支援的友军AI越来越少，远处的炮火却永不停歇，新一波的敌人又开始从堑壕的另一端涌现…那种令人窒息的消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她淹没。
“这就是…‘绞肉机’吗？” 她仿佛明白了林歌想要表达的东西，“这不是一场为了胜利的战斗…这是一场…比谁先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纯粹的消耗…” 法金汉那张冷酷的脸庞和他的“流血”战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具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成功守住了最后一波进攻，或许只是Demo的预设时间结束。激烈的枪炮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雨水敲打在残破钢盔上的滴答声，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伤员呻吟。
龙芊芊操控的角色，疲惫地瘫坐在泥泞的战壕里，环顾西周，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以及…那些永远留在了这片名为“死人丘”的土地上的、模糊不清的“战友”们的“尸体”。
一种冰冷、空旷、甚至带着几分荒谬的情绪，如同毒蛇般悄然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看到了什么？她体验了什么？一场“胜利”？还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互相毁灭？
她缓缓摘下了VR设备。工作室里依旧是那么的安静、精密、充满了高科技的冰冷美感。但此刻，龙芊芊看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充满了未来感的“炎龙”机甲设计图，看着那些代表着毁伤半径、能量护盾强度、目标锁定效率的冰冷数据…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般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挥之不去。
她一首沉迷于技术的强大，沉迷于用更先进的武器、更优化的算法、更高效的战术去赢得“模拟战争”的胜利。她甚至隐隐觉得，当科技发展到极致，当拥有了像“炎龙”这样足以瞬间毁灭一个舰队的终极兵器时，战争或许就能以一种更“文明”、更“可控”的方式进行，从而避免大规模的伤亡。
但林歌的这个“凡尔登”原型，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残忍地戳破了她这个“技术决定论”的美好幻想。
它告诉她，无论技术如何发展，无论武器如何先进，战争的核心，永远是生命的消逝，是血肉的磨灭，是人性的扭曲。哪怕是最“原始”的堑壕和炮火，也足以制造出人间地狱，将无数鲜活的生命碾成泥泞中的尘埃。
“我的机甲…能瞬间摧毁一座城市…” 她看着“炎龙”的模型，眼神复杂，“但它能阻止凡尔登的重演吗？还是…只会制造出规模更大、毁灭性更强的凡尔登？”
“我引以为傲的天赋…是设计出更强大的杀戮工具…让战争更‘高效’？” 她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我的‘实力’，最终指向的是守护？还是…更彻底的毁灭？”
“战争，会死人的…” 这句话，不再是数据报告里一个冰冷的伤亡数字，而是刚才Demo中，那个被流弹击中面门、眼神瞬间暗淡的年轻士兵，那个抱着流出肠子的肚子发出绝望哀嚎的战友，那个在泥泞中徒劳爬行的断腿伤兵…一个个鲜活（虽然是虚拟的）而又残酷的画面。
龙芊芊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工作室里，只有各种精密仪器运行的低微嗡鸣声，衬托得她的沉默更加悠长。
她再次看向林歌的资料，屏幕上依旧是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青年头像。
“他…究竟是谁？” 龙芊芊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探究欲，“他怎么可能…对战争，对人性，理解得如此…深刻？这种近乎亲历者般的洞察力…绝非凭空想象所能达到…”
她意识到，林歌和他的作品，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有趣的技术挑战对象，或者一个值得学习的剧情编排者。他所拥有的东西，或许…能解答她内心深处，那些关于战争、关于技术、关于自身价值的…终极疑问。
她需要和他谈谈。
不是关于引擎优化，不是关于AI算法。
而是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
龙芊芊修长白皙的手指，再次抚上了那个造型奇特的个人终端。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和代码。
她调出了林歌的通讯号码，手指悬停在绿色的通话按钮上。
窗外，新星市依旧繁华喧嚣，车水马龙。但龙芊芊知道，她的世界，因为那个来自异星的灵魂和那片名为“凡尔登”的炼狱投影，己经悄然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
她那双赤红与幽蓝交织的异色眼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复杂而又炽热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