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歌的出租屋，或者说那个塞进床和工作台就几乎没有转身余地的隔间里，空气依旧混浊，廉价自修复墙壁上的涂鸦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防腐剂与灰尘混合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唯一的慰藉是工作台上那块升级过的、尺寸稍大、显示效果也略微清晰一些的虚拟光屏。
距离上次和林雪通讯己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林歌几乎是以燃烧生命的方式在工作。林雪那笔如同天降甘霖的十万星币，在扣除拖欠的维生费、预付了几个月房租、以及购置了最基础的营养糊和升级了开发工具包的几个关键插件后，剩下的每一分都被他掰成了八瓣花。
他蜷缩在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眼眶深陷，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如同被火燎过一般，异常明亮，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正运行着的“灵境接入”开发引擎。得益于新购入的基础光影渲染插件和一套相对廉价的二战时期环境素材包，悬崖地貌的建模终于摆脱了之前的“简笔画”状态，有了几分粗粝的质感。泥泞、弹坑、破碎的植被……虽然距离他脑海中地球电影的画面还有天壤之别，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无法入眼的玩具模型了。
引擎在老旧的计算终端里吃力地运行着，风扇发出濒临极限的嘶吼。林歌左手边堆积着一小堆空瘪的营养糊包装袋，右手则在力反馈操作板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调整着模型细节，测试着音效触发脚本。
成功拿到投资的短暂兴奋早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焦虑。评审会的结果到底如何？林雪那笔堪称豪赌的“私人投资”，究竟能不能撬动一丝官方的认可和资源？他就像一个在黑暗隧道中拼命挖掘的矿工，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出口的光明，还是更深的绝望。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通讯提示音再次响起，尖锐得仿佛能刺破耳膜。
林歌浑身一颤，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看向屏幕角落闪烁的图标——依旧是那个带着官方认证标识的精致头像。
【星火杯初审编辑 - 林雪】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用沾着油污和汗渍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点下了“接通”。
林雪的头像出现在光屏上，背景似乎不再是那个繁忙的办公室，而是一个更安静、私密的空间，可能是她的个人休息室。她看起来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看到林歌那副“难民”般的模样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职业化的平静。
“林歌先生，晚上好。”
“林编辑，您好！” 林歌的声音因为过度专注和紧张而有些沙哑。
“评审会的结果……出来了。” 林雪没有绕弯子，首接切入正题，“情况有些复杂。”
林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首先，你的项目，《血战钢锯岭》，在会上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讨论和争议。” 林雪的语气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提交的剧本初稿，其力量和独特性，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认可。至少，项目没有被首接否决。”
“一部分人认可……没有被否决……” 林歌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五味杂陈。这算好消息吗？好像是，但又远非成功。
“但是，” 林雪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第一星火’推荐名额，最终决定……暂时搁置。”
搁置！
林歌感觉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果然……还是不行吗？风险太高？潜力不明？他几乎能猜到那些拒绝的理由。
“主要原因，正如我们之前担心的，项目风险过高，潜力难以评估，最关键的是，缺乏任何可供验证的实际成果。” 林雪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印证了他的猜测，“剧本很震撼，但从剧本到成功的VR体验，中间的鸿沟太大了。没有人能保证你能跨过去，尤其是在预算如此紧张的情况下。”
林歌沉默了，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然而，林雪接下来的话，却又像是一道强心针，猛地刺入他几近麻木的神经。
“不过，我和组长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林雪的语速稍微加快了一些，“一个让你证明自己的机会。本周六，也就是三天后，我们‘创世纪’平台将举办一年一度的‘星火杯’游戏展。这是一个大型线下活动，面向公众、媒体和大量投资人。组长同意，给你一个展位，让你在现场展示《血战钢锯岭》的……可玩Demo。”
可玩Demo？周六？游戏展？！
林歌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失落感瞬间被巨大的压力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兴奋所取代！三天！只有三天时间！要把现在这个粗糙的框架，打磨成一个能在那种场合下展示的、有核心体验的Demo？！
“林编辑，我……”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知道时间非常紧迫，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雪打断了他，“但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如果在游戏展上，你的Demo能够展现出哪怕剧本十分之一的潜力，能够让那些投资人、媒体、甚至是普通玩家感受到你所说的‘警示’和‘震撼’，那么，后续的支持才有可能。否则……”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歌用力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他知道，这是悬崖边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了安排展位和相关事宜，需要确认一下你的具体地址。” 林雪似乎想起了什么，切换到工作模式，“还有，周六你本人必须到场，亲自操作Demo，并解答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你这边……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 林歌连忙点头，报出了自己这个廉价隔间的地址。
林雪在终端上记录着，当看到地址信息时，她微微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你……竟然就在新星市？和我们总部在同一个城市？”
“嗯？是啊。” 林歌愣了一下，他这几天除了开发就是睡觉，根本没关注过外界信息，更不知道“创世纪”总部在哪。
“这倒是省了不少事。” 林雪似乎也松了口气，“既然这样，周六的游戏展，我们有必要进行一次……面对面的深入交流。有些问题，在通讯里说不清楚。”
“没问题！” 林歌立刻答应。他也迫切想知道更多关于评审会和游戏展的细节。
“那么，回到Demo本身。” 林雪的语气再次变得严肃起来，显然，评审会上同事们的质疑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林歌先生，我必须再次强调。剧本很震撼，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游戏’，或者说，一个‘体验’。仅仅复现残酷，玩家的参与感和目标感在哪里？如何避免玩家因为过于压抑和无力而过早放弃？还有，最重要的，技术上你打算如何实现？用有限的预算，支撑起‘全真VR’的要求？”
这些问题，正是林歌这几天除了技术攻关外，思考最多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沉声回答：
“林编辑，我明白您的担忧，也承认纯粹的受苦体验不是长久之计。《血战钢锯岭》的核心，确实是那位非暴力医疗兵——也就是以我的名字‘林歌’命名的游戏主角——他独特的视角和经历。这是主线，也是我想传递的核心：绝境中的信念与人性光辉。这一点，我绝不会动摇。”
“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主线剧情并非只有‘救人’。我会借鉴……某些经典的战争叙事模式。Demo将包含明确的战役目标和紧张的战场事件。比如，玩家需要在规定时间内顶住敌人进攻的同时，尽可能营救失散的友军；或者穿越炮火封锁线，将关键药品送到前线；或者在混乱的撤退中，掩护特定伤员安全离开。即使扮演医疗兵，玩家也会有明确的任务、独特的挑战，以及达成目标后的‘胜利反馈’——不是杀敌的，而是成功守护生命的成就感。”
“同时，” 他继续阐述，“Demo会着重渲染整个战场的宏大与混乱感。玩家扮演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兵，但周围会有AI控制的大量友军和敌军在激烈交战，爆炸声、枪声、士兵的呐喊和哀嚎会充斥耳边，营造出真实的‘战争绞肉机’氛围。让玩家真切感受到，个体在庞大战争机器面前的渺小与无力，更能反衬出主角信念的可贵。”
“至于技术可行性，” 林歌稍微放缓了语速，解释道，“幸运的是，我选择的这场‘历史战役’，科技水平相对‘原始’。武器主要是火药驱动的枪械、手榴弹、迫击炮等，这比蓝星主流科幻游戏中常见的能量武器、复杂机甲所需的粒子特效和高精度物理碰撞计算，要简单得多。我可以把极其有限的预算和算力，集中在几个关键点上：一是环境氛围渲染，用贴近真实的材质、光影和烟尘效果营造战场压抑感；二是音效设计，这是营造沉浸感的重中之重，枪声、爆炸声、远处传来的模糊喊杀声、伤员的呻吟、主角自己的喘息心跳声，都必须力求真实；三是核心交互体验，比如包扎伤口时绷带染血的视觉反馈、拖拽伤员时的负重感模拟、躲避炮火时的震动和耳鸣效果。我要用‘深入骨髓的真实感’，而不是‘华而不实的酷炫特效’，来抓住玩家的感官和心灵。”
听着林歌条理清晰、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阐述，林雪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年轻人，虽然处境窘迫，但思路却异常清晰，对项目的核心和实现路径有着远超常人的深刻理解。
“听起来……你己经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计划。” 林雪微微颔首。
“是的，Demo的核心部分，也就是第一幕登陆战到首次上钢锯岭救人的片段，己经有了初步框架。” 林歌立刻说道，“我会在这最后三天里不眠不休地打磨完成。我现在就把当前版本的内部测试Demo文件，以及细化后的第一幕完整剧本和流程设计文档发给您，您可以先看看。”
他毫不犹豫地操作起来，将标记着“内部测试版 V0.3”的Demo压缩包和一份详细的设计文档发送了过去。这是他的诚意，也是他的底气。
“很好。” 林雪那边很快收到了文件，“我会尽快审阅。林歌先生，我对你的执行力有了初步的认识，也因此有了更高的期待。周六的游戏展，至关重要，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明白！” 林歌郑重地点头，“我一定准时到场！”
在通讯即将结束前，林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林编辑，谢谢您给予的机会。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不该被遗忘。蓝星的人们……他们活得太安逸了，对战争的想象只有闪亮的机甲和虚假的荣耀。我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那冰山一角。”
这句话，让林雪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通讯结束，光屏恢复了引擎开发界面。林歌看着屏幕右上角那个不断跳动的、显示着距离周六游戏展仅剩“2天16小时”的倒计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肩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但与此同时，一股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也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他不再犹豫，抓起手边最后一袋营养糊，撕开包装，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投入到眼前那片虚拟的、即将染血的悬崖峭壁上。
出租屋里，只剩下键盘被急速敲击的噼啪声，以及老旧终端风扇徒劳的嘶吼，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工作台旁，空瘪的营养剂包装袋又多了一个。
冲刺，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