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了清河县城。
与苏明理生活了七年的小山村相比,这清河县城无疑是另一个世界。
青石铺就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楼茶肆,布庄米行,人来人往,车水馬龍,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景象。
苏明理虽然拥有前世的记忆,脑海中不乏更宏伟壮丽的都市印象。
但此刻,他终究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孩童。
那份源于前世的记忆,更像是一座庞大的、储藏着知识与经验的宝库,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指引和帮助。
苏明理的今生,仍旧是赤子之心。
因此,当苏明理掀开车帘,第一次以这个稚嫩的身体亲眼目睹这古代县城的鲜活与热闹,看到那些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听到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喧嚣叫卖时。
他的心中依旧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新奇与感慨。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孩童特有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光芒。
马车穿过几条繁华的主街,喧嚣声渐渐远去,转入了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幽静巷弄。
巷弄两侧多是白墙黛瓦的院落,间或有几株探出墙头的绿树,显得清雅宁静。
最终,马车在一座看起来颇为齐整的青砖瓦房门前停了下来。
这座府邸,便是陈教习的居所。
它虽然没有那些高门大户的奢华气派。
但那朱红色的院门,门楣上悬挂的“陈府”二字匾额,以及门前两尊小巧却不失威严的石狮子,都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沉稳与庄重。
有下人早己在门口等候,见马车停稳,连忙上前打起车帘,恭敬地将陈教习和苏明理迎了下来。
陈教习早己吩咐下人收拾出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厢房供苏明理居住,并为他准备了全新的被褥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
对于恩师如此周到的安排和无微不至的照顾,苏明理心中充满了感激。
他也暗下决心,定不辜负恩师的这份厚爱。
第二日,天还未亮,苏明理便早早起身。
他仔细地穿上母亲和嫂子为他新做的细棉布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针脚细密,带着家人的温暖。
在陈教习的带领下,苏明理第一次踏入了清河县学的门槛。
清河县学乃是本县官方设立的学府,规模比周夫子那小小的私塾要大上许多。
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几株不知名的古树枝繁叶茂,更添了几分清幽雅致。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朗朗的读书声从各个学舍中隐隐传来,充满了浓厚的向学氛围。
陈教习作为县学的经学教习,在学中颇有威望。
他领着苏明理,穿过几条回廊,来到自己平日授课的一间名为“乙班”的学舍。
学舍内,己经有十几个学子端坐其中,有的在低声诵读,有的在描红习字。
他们大多衣着光鲜,看起来家境殷实,年龄也都在十岁以上。
陈教习轻咳一声,学舍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
“诸位,”陈教习指着身旁的苏明理,对众人说道,“这位是苏明理,老夫新收的弟子,日后便与你们一同在此听课。”
“明理年岁尚幼,尔等当友爱互助,不可欺凌。”
学舍内的学子们闻言,都好奇地打量着苏明理。
他们看到苏明理这般瘦小,虽然衣着干净,但那份乡野带来的质朴气息与他们这些城里孩子还是有所不同,眼神中不免带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
“先生,这小娃娃才多大年纪?也来咱们乙班读书?”一个坐在前排,穿着宝蓝色绸衫,头上束着玉簪,看起来颇为富贵的少年扬声问道。
此人正是县丞家的公子刘明宇,平日里在乙班颇有些小霸王的派头。
陈教习眉头微皱,正要开口,苏明理却己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对着众学子拱了拱手,朗声道:“学生苏明理,今年七岁,虚度八载。”
“初来县学,学识浅薄,见识鄙陋,还望诸位师兄日后不吝赐教,学生感激不尽。”
他吐字清晰,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从容与镇定。
那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众人,没有丝毫的胆怯和退缩。
刘明宇原本想看苏明理的笑话,见他这般应对,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其他学子也对苏明理这番得体的言辞感到有些意外,心中那份轻视也稍减了几分,但好奇和观望的意味更浓了。
陈教习对苏明理的应对颇为满意,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他点了点头,便示意苏明理在学舍后排一个空着的位置坐下,然后开始了他今日的授课。
县学的教学内容,确实比周夫子那里要深奥和系统一些。
今日陈教习讲解的是《孟子·尽心上》中的一段,涉及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等颇为精深的义理。
陈教习讲得深入浅出,引经据典,时而还会结合一些时下的例子来阐发。
学舍内的学子们,大多听得眉头紧锁,似懂非懂。
苏明理却听得聚精会神。
他那过目不忘的天赋,让他能将陈教习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记在脑海中。
而宿慧带来的强大理解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则让他能迅速抓住其中的核心要义,并进行深层次的思考。
陈教习讲到“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时,提问众学子如何理解这“事天”二字。
学舍内一片寂静,几个被点到名字的学子都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刘明宇被点到时,也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事天便是敬畏上天,顺应天命”之类空泛的套话。
陈教习微微摇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明理。
苏明理见状,知道这是先生有意考较自己,便站起身,恭敬地答道:“回禀恩师,学生浅见,此处‘事天’,非指盲目敬畏虚无缥缈之天命,亦非消极顺应。”
“孟子所谓‘尽心、知性、知天’,乃是一个由内而外的修养过程。‘存其心,养其性’是修身之本,通过内心的修养,达到与天道自然相契合的境界,从而能顺应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积极作为,践行仁义,这才是真正的‘事天’。”
“正如《中庸》所言‘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学生以为,这才是孟子‘事天’的真谛。”
这番话,条理清晰,引证《中庸》,将“事天”从被动的顺应提升到了主动的践行和与天地化育相赞的层面。
其见解之深刻,己远非寻常蒙童所能企及。
学舍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学子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七岁的“小师弟”,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听得云里雾里的东西,这小子竟然能说得头头是道。
而且还引经据典,听起来比先生讲的还要“高深”几分!
陈教习更是眼中精光大盛。
他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心中对苏明理的喜爱又增添了几分。
“好!好一个‘可以赞天地之化育’!”
陈教习赞道,“明理能有此见解,实属难得!坐下吧。”
苏明理平静地坐下,仿佛刚才那番惊人的言论并非出自他口。
但学舍内的气氛,却因为他这番话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原本对苏明理心存轻视的学子,此刻看他的眼神中,己经多了一丝凝重和探究。
尤其是刘明宇,他紧紧地抿着嘴,脸色有些难看。
他原本以为苏明理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小子。
没想到对方在经义的理解上,竟然有如此深度。
这让他心中那份优越感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