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水幽幽,泛着死寂的微光,河面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凝固了一般。
苏清鸢提着引魂灯,素衣在阴风中微微摆动,灯火是这岸边唯一的暖色,却也照不透浓重的死气。
她面无表情,引着一列新来的魂魄走向轮回。这些魂魄大多神情木然,少数带着未散尽的惊恐或不甘。
“跟上,莫要回头。”她的声音平淡,不带一丝起伏,仿佛这西个字己重复了千遍万遍,每一个音节都磨去了棱角。
记忆像被虫蛀的画卷,斑驳脱落,只留下模糊的轮廓。
她是谁?从何处来?为何在此?
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是引魂人,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河对岸,那片被阎君划为禁地的寒冰之后,一道虚弱的魂影蜷缩着,几乎与寒冰融为一体。沈彻的魂魄几近透明,每一次她的引魂灯亮起,每一次她漠然地送走一批亡魂,他都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随之死去,魂体上的寒霜便又厚重一分。
她忘了,她真的忘了。
这种认知,比万鬼噬心更痛,比寒冰地狱的极寒更刺骨。
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魂魄,大约是初来乍到,脚下不稳,经过苏清鸢身边时,踉跄了一下,肩头几乎要撞上她的手臂。
苏清鸢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引魂灯的光芒随之轻晃。
就在那魂魄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心口蓦地一抽,一股尖锐的痛楚毫无预兆地袭来,让她细眉微蹙。这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在她心湖投下一圈涟漪。
为何?
她不解,只是本能地加快了引渡的脚步,将那书生魂远远甩在身后,仿佛想甩开那莫名的刺痛。
不远处,两个巡逻的鬼差停下脚步,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
“你看她,又来了。日复一日,跟个没魂的影子似的。”其中一个鬼差甲,身形略胖,语气带着几分不屑。
“嘘,阎君特许的引魂人,你也敢编排?”鬼差乙瘦高,显得谨慎许多,“上次老刘多嘴,被罚去清洗孽镜台,回来瘦了一圈,走路都打飘。”
鬼差甲缩了缩脖子:“我这不是好奇么。你说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身上那股气息,跟咱们这些土生土长的阴差不一样,也和那些寻常魂魄不同,怪渗人的。”
“谁知道呢。听闻她魂魄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印记,阎君都另眼相看。不然擅闯地府,早打入十八层了,还能在这忘川河畔当引魂人?”鬼差乙咂咂嘴,“而且,你没发现么,她引渡的魂魄越多,她身上那青黑印记的光泽,似乎就越发凝实些。”
“哦?还有这等事?”鬼差甲使劲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苏清鸢魂魄深处的变化,却只看到一片模糊。
“你那双招子,除了看牌九还能看清什么?”鬼差乙哼了一声,“总之,阎君的决定,我等休要议论,免得惹祸上身。”
两人嘀咕着走远了。
沈彻曾无数次试图凝聚魂力,穿透那层无形的屏障,哪怕只是在她心湖中投下一颗小石子,唤醒她一丝一毫的记忆。
然而,他本就残魂受创,又被困于寒冰地狱,魂力日渐衰微。每一次凝聚起来的微弱魂力,触及她周身那层由孟婆汤和引魂职责共同构筑的壁垒,便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散。
那层记忆的壁垒,随着她一次次引渡亡魂,愈发厚重,坚不可摧。
他看着她,日复一日,引魂,转身,再引魂。
眼中没有他,没有过去,没有爱,亦没有恨。
只剩下空洞的职责,和那盏永不熄灭的引魂灯。
沈彻的心,被一片片凌迟,痛楚早己麻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知道,她正在彻底地、干净地,将他从魂魄中剔除,连同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与温暖。
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开得愈发妖冶,那猩红刺目,像是嘲讽他们可悲的命运,也像是他日夜泣血凝成。
今日,河边的寒气似乎比往日更重,阴风刮过,带着刮骨的寒意。
沈彻感到魂魄深处传来阵阵虚弱,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寒冰地狱的酷寒,正在一点点蚕食他最后的魂力。
若再不能唤醒她,他或许会先一步烟消云散,连这遥遥相望的资格都将失去。
不!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那份执念如同烈火,在他残破的魂魄中熊熊燃烧。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赤红一片。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魂体剧烈波动,撞向那无形的寒冰禁制。
“嘭!”一声闷响,禁制剧烈晃动,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再次发力,不顾魂体撕裂般的剧痛,硬生生从那缝隙中挤了出来!
他冲出寒冰的遮蔽,不顾一切地扑向忘川河边,扑向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魂体因过度消耗而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清鸢!”他嘶吼,声音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被阴风一吹便散了。
“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忘川禁地!”
厉喝声自身后炸响,数名闻声而来的鬼差手持锁链,面目狰狞地追来,锁链在空中甩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苏清鸢引着最后一批魂魄,正要踏上奈何桥,听闻这边的巨大动静,茫然回首。
她看见一个模糊的魂影,衣衫褴褛,正被几名凶神恶煞的鬼差追捕,狼狈不堪,却拼命向着她的方向挣扎。
不知为何,那身影让她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
鬼差的勾魂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前端的铁爪闪着寒光,眼看就要锁住那摇摇欲坠的魂影。
电光石火间,苏清鸢几乎是本能地,没有任何思考,将手中的引魂灯向前一挡。
“嗡——!”
引魂灯上那豆大的幽幽灯光骤然大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瞬间形成一道凝实的淡金色屏障,堪堪挡在了那魂影之前。
“铛!”勾魂索重重抽在光屏之上,竟被弹了开去,火星西溅。
灯光明明灭灭,映照在那魂影焦灼而绝望的面容上。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刹那间,苏清鸢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一个破碎的画面闪过——漫天大火,火舌舔舐着断裂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浓烟和血腥味。一个男子紧紧抱着她,他的胸膛坚实而温暖,脸颊却布满泪痕,正对着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什么。
那痛楚,那绝望,如此真实,仿佛穿透了时空,首接烙印在她的魂魄之上。
“苏清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包庇地府逃犯!”为首的鬼差见一击未成,反被阻拦,不由得怒喝出声,声音如惊雷般响起。
苏清鸢浑身一震,脑中那丝微弱而清晰的画面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余悸。
她握着引魂灯的手微微垂下,灯光也恢复了往常的幽暗。眼中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茫然,只是那茫然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我……我没有。”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连自己都不明白方才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