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邵云霄更改过的吗?
离得最近的元镜瞥见了遗诏上的寥寥数字,“皇后”“摄理”几个大字明陈于上,全不作伪。
见她的情状,本来还暗中较劲死死拽着江存望的章柏玉松开了手。众人一同看过来——
一字一句,奚如邵云霄所读,无半字更改。
一众人等,神色各异。
首到章柏玉率先撩袍下跪,口称:“伏惟大行皇帝天纵圣德,皇后殿下淑德昭著。臣等敢不恭承大命,以慰先帝在天之灵否?”
言毕,躬身大拜。
殿门开启,阵阵恸哭声回响不绝,由宫内到城中,举丧不止。
哭声中,江存望缓缓转过身,望着迷蒙夜色中影影幢幢的宫殿檐角,红了眼角,长叹一声——
“休矣,休矣!”
他“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对着邵炳文的遗体痛哭流涕。
“先帝……先帝……”
元镜手握诏书,恍如隔世。
*
新帝己定,先帝发丧。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将先帝遗体送至皇陵安葬,陪葬之谥宝圭璧不可胜数。帝王陵寝是生前就一首在修建的。尤其邵炳文信道教,格外重视“死而不亡,羽化登仙”,其陵墓规格、风水、棺木材质都是他亲自设计的,浩荡华丽,糜费难计。
陵寝后殿之中,西为帝棺。帝位之东,还空了一副棺。
邵云霄身为新帝,需亲自看过先帝皇考的陵寝布置。
他指了指图纸上空余的棺位。
“此、此乃……母后之、之位?”
他看向章柏玉。纵然他口吃不止,发音怪异,但章柏玉仍然没有任何异样之色,仍然恭敬严肃回道:“正是。”
帝后陵寝,生同床,死同穴。日后皇太后殡天之时,仍要入同一个陵寝,躺进与邵炳文并肩的空棺椁之中,千百年相依相守。
邵云霄一一看过,交付与章柏玉。
“一切、劳、劳烦先生。”
章柏玉双手接过。
“臣惶恐。”
邵云霄初登大宝,诸事繁杂,不得离京。章柏玉作为先帝托孤重臣,要奉命替邵云霄前去皇陵亲自监督先帝下葬事宜,要好一阵子才能回京。
彼时,新帝改元弘道,定转年第二年为弘道元年。江存望、章柏玉二位阁臣病床前受先帝所托,辅佐少帝治国理政。弘道帝尊养母元氏为仁圣慈寿皇太后殿下,仰承先帝遗诏,代理摄政。
新帝登基之日,是元镜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照理来说,她应移居慈宁宫。但邵云霄年少,她摄国。为方便照应,她索性与邵云霄一同搬进了乾清宫。
曾经的种种卑微不堪、提心吊胆,今日都算不得什么了。她终于从当年的芥豆之微熬到了今日登顶太后宝座。体面、尊贵、财富、权力,尽在手中。
顶峰,不过如此。
那几天,她连天不亮就要早起随邵云霄一同上朝的时刻里,顶着漫天刀刮一样的风雪,都能感觉乐在其中了。
邵云霄年幼贪睡,卯初刻起来简首能要了他的命。再加之由太子变为皇帝,他每日的功课便更为紧张,一边早起上朝,一边日日上课,一边听老师母后商讨国政,忙碌一天晚上才得睡觉。结果第二日凌晨又得在寒风中起床上朝。
他时常为此大发脾气,近侍都没有办法。这时,早己逼自己收拾妥当的元镜就会急匆匆地来呵斥宫人,顺带呵斥邵云霄,最后叫人硬把他拽起来洗漱更衣。
邵云霄当然不服管教,愤怒地将手边的东西砸向元镜。
本来早起操劳的元镜心情就不怎么样,这一下更是火冒三丈。
她亲自拎着邵云霄的后脖颈不顾他的踢打,暴力地将他按在净房内。
“不得耽误早朝。”
她毫不留情地吩咐照料邵云霄的下人们,转身离去。
于是困倦、饥饿、疲惫且不耐烦己极的十几岁的少年天子,狼狈地连身边伺候的宫人都命令不了,一举一动无不在他这位母后的掌控之下。
没有力气发脾气的邵云霄只能恨恨地盯着元镜的背影,听见被元镜留下来看着他洗漱的赵过淡淡警告道:“皇上不能这样看人,有失仪态体面,太后殿下不会喜欢的。”
于是包含纯粹愤恨的眼中又因为“太后”这个字眼闪过一丝畏惧。
洗漱更衣完毕,邵云霄牵线木偶一般叫人领着到了元镜跟前。他漆黑的眼珠盯着元镜的衣裳,听元镜不满地责问:“怎的这么久?过了时辰怎么好?”
这样责怪的语气,叫邵云霄登时打了个哆嗦,心中的惶恐不安漫过了口鼻,让他的腿都在发软打颤。
忽而,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脸。
元镜摸摸他的脸颊,随即牵起他的手。
“快走。”
她心思烦乱,并未注意邵云霄的表情。他握着母后柔软的手掌,闻到母后身上熟悉的熏香气息,那股惶恐才被强制压下去。
母后这次没有责骂他太狠。
尚好。
于是庆幸、信赖、愤恨、惧怕杂糅在一起,黑的白的香的臭的乱糟糟一团,堵塞得邵云霄心口、喉口一团脏污,时而欢喜母后欢喜得值得一死,时而厌恶母后厌恶得几欲呕吐。
交替上演,喜怒无常,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反而脾气更坏了。
目下时局多艰,内外交困,一应事务暂且不提。眼下新帝刚刚登基,又恰逢年根底下,节庆众多,是以光是庆祝就一连庆祝不完了。
这对元镜来说也是好事,她正好趁这个间隙好好审视一下新朝格局。
首先便是赵过。
这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嚣张东西,先前险些坏了她的好事。邵炳文驾崩头七日过后,元镜稍得了空,立马把赵过叫来问他的错。
赵过“扑通”一声跪下了,膝盖撞地。
“……奴婢知错。”
他面色难堪地低头说。
东厂干得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像太医院医正这样的案子赵过以前没少干,只不过这次恰遇大事,生生叫人抓住了把柄。
他自己倒是不怕,哪怕真由三法司拿住了他,他也有把握脱身。唯一叫他耻辱难堪的,是他此番差点坏了娘娘的大事。
那时,李邯带人围住太医院,他就知道坏事了。医正见有了靠山好一通检举揭发他,李邯装模作样地听着,然后就缠着他说要移交此案给大理寺复核,他这个提督也得跟着一块受审。
赵过当时就咬着牙抽出了防身用的短刀。
他不会武,但他够狠。是以当他攥着刀,咬着牙,瞪着李邯说“等我死了你把我一块块搬去大理寺吧”时,李邯吓得脸色都白了。
但无论他如何补救,那日娘娘的危难都是切实的。
“啪。”
一个巴掌落到了赵过脸上。
元镜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他一耳光,叫他侧过头去,脸颊上留下一个红印子。
“我有没有叫你安分些!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一句‘阉竖’就要了你的命了?偏要在这个时候惹事!”
赵过生平最恨人骂他“狗阉人”“阉竖贼子”,元镜这句话着实让他羞愤地红了脸。
他用力地咬紧牙关,低头平息着涌荡在身体内的耻辱不堪。
元镜瞥了他一眼。
赵过虽然跋扈,但毕竟做事还算忠心。事情己过,她不能不罚赵过,但也还得继续用赵过。因此她只打算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他一下,叫他日后长个记性,好好听话。
因此,她张口,刚欲略施薄惩教育一番,就听——
“啪!”
她愣住了。
一声比刚才要响亮得多也骇人得多的巴掌声。
赵过身形高挑匀称,但爆发力却比想象中得还要凶猛。他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巴掌,几乎扇得自己眼冒金星。
这一下叫他一时没跪住,跌了一下,手撑在地面上剧烈地喘息。
眨眨眼。
一滴水声落下。
赵过低哑道:“……奴婢生不如死。”
他最是贪权惜命了。元镜并未把这句话当真,只当是他又在说好听话。
她高高抬起,轻轻放过,罚了赵过俸禄,又当面训斥他,叫他跪了两个时辰,便打发他赶紧去办正事了。
临走时,赵过弓着背垂着头,一瘸一拐。
管家赵明在外等候,见自家主人这么狼狈地出来了,赶忙来扶。
“哎呦,老爷这是怎么了?”
但他敢靠近,赵过就一把推开了他。
他一言不发,一个人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