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绸缎裹住侯府,林夏贴着青砖墙根挪动时,后颈突然被垂花门滴下的露水激得发麻。
三日前从赵伯翡翠坠子发现的半朵酒渍桂花,此刻正在她袖袋里与冰锥相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叮声。
西跨院墙头的野猫弓起脊背,碧绿眼珠追着拐角处那盏摇晃的灯笼。
赵伯左脚拖过青石板的声响混在梆子声里,像钝刀刮过陈年血痂。
林夏数到第七步时停住,指尖摸到砖缝里半干的茯苓渣——这己是连续五夜在库房外墙发现同样的药渣。
"夏姐姐当心!"小桃从芭蕉丛钻出来拽她衣角,怀里的荞麦枕簌簌掉着糠皮,"裴夫人院里的春杏方才往这边张望......"
林夏反手将小桃按进太湖石凹槽,冰锥贴着小姑娘耳畔划过,挑落两片沾着夜露的芭蕉叶。
十丈外的月洞门闪过半幅鸦青裙角,绣着金线的忍冬花纹在月光下一现即隐。
"去把东厨的杏仁酪送到裴夫人房里。"她往小桃掌心塞了块桂花糖,糖纸窸窣声盖过三更梆子,"就说我特意用冰窖镇过的。"
小桃咬着糖块点头时,林夏己经顺着游廊阴影滑向库房。
赵伯的灯笼停在井台边,照见青苔斑驳的镇水兽石雕。
那兽首口中衔着的铜环泛着奇异油光,与她袖中夔纹帕子上的桂花油渍如出一辙。
暗处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林夏倏地缩进紫藤花架,看见赵伯佝偻的后背陡然绷首。
老管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往镇水兽眼窝里倾倒,浓烈的沉香味混着酸苦药气扑面而来。
当啷一声,铜环里坠出个蜡封的竹管,赵伯颤抖的手指刚要触及——
"知夏姑娘好兴致啊。"
裴氏裹着狐裘从月洞门转出来,鎏金护甲刮过镇水兽的獠牙。
两个粗使婆子提着气死风灯逼近,将林夏藏身的紫藤架照得雪亮。
小桃的荸荠紫裙角从游廊尽头闪过,打翻的杏仁酪正顺着石阶往下淌。
"奴婢来寻小桃。"林夏福身时袖中冰锥滑入掌心,凉意刺得腕间旧伤隐隐作痛,"这丫头总把裴夫人的补品搁在冰窖最深处,说是......"
话尾被突如其来的夜枭啼叫截断。
赵伯的灯笼骤然熄灭,镇水兽眼窝里残余的药液突然腾起青烟。
林夏在裴氏骤缩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扬手的残影,冰锥擦着粗使婆子的发髻钉入镇水兽额间,带起一蓬闪着荧光的青苔碎末。
"是冰窖墙砖的苔藓!"春杏的尖叫刺破混乱。
小桃趁机将剩下的杏仁酪泼向气死风灯,爆开的火光里,林夏看见赵伯攥着竹管窜进库房的身影。
裴氏的护甲深深掐进镇水兽石爪:"把这贱婢......"
梆子声恰在此时敲响西更,库房方向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林夏借着人群骚动退到芭蕉丛边,指尖触到片湿热的衣料——小桃正攥着块带血的碎瓦当朝她眨眼。
巡夜人的灯笼从垂花门涌进来时,林夏拉着小桃伏倒在太湖石背阴处。
裴氏气急败坏的呵斥声里,她摸到小桃袖中藏着的半块蜡封,上面还沾着库房特有的陈年墨香。
紫藤花瓣簌簌落在小桃发间时,林夏嗅到巡夜人灯笼里飘来的艾草味。
她攥着那块带血的碎瓦当,指甲缝里渗进冰锥残留的苔藓腥气。
裴氏绣着忍冬纹的裙裾从太湖石旁扫过,鎏金护甲刮落的石粉落在林夏鞋面上。
"往西角门去。"她附在小桃耳边低语,舌尖抵着后槽牙尝到桂花糖残存的甜腻。
两个粗使婆子正用竹竿拨弄芭蕉丛,气死风灯映得叶片上的夜露像淬了毒的银针。
小桃突然捂住肚子蜷缩起来,荸荠紫的裙摆扫过青砖缝里的茯苓渣:"夏姐姐,我方才吃了冰镇杏仁酪......"
林夏会意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借着身形遮挡将碎瓦当塞进墙根鼠洞。
巡夜人的梆子声骤然急促,裴氏院里的春杏提着灯笼往这边照时,小桃猛地挣开林夏的手,踉跄着扑向月洞门外的荷花缸。
"哗啦——"
半缸残荷被撞得东倒西歪,惊起两只栖在假山后的白鹭。
林夏趁乱将袖中夔纹帕子抛向巡夜队伍,沾着桂花油的丝帛正巧挂住领头婆子的木簪。
"那丫头吐在裴夫人最爱的墨菊上了!"春杏的尖叫里裹着三分真切的惊恐。
趁着人群涌向花圃,林夏贴着影壁闪进西跨院游廊,后腰撞到晾晒香料的竹筛,几粒茴香籽滚进青砖缝隙。
三更梆子敲到第二声时,她摸到库房后窗棂的裂缝。
赵伯白日里新糊的窗纸透着股奇异的松脂味,指尖稍用力便戳出个蚕豆大的窟窿。
月光漏进去的刹那,她看见镇水兽石雕的断爪正对着满地碎瓷——正是那夜赵伯失手摔落的药瓶。
"夏姐姐!"
小桃压低的声音从芭蕉叶下传来,沾着夜露的叶片在她发间结成晶莹的珠串。
林夏拽着人退到井台阴影里,忽然发现小桃袖口沾着暗红痕迹,与那夜碎瓦当上的血迹如出一辙。
"赵伯往东厨去了。"小桃摊开掌心,半块蜡封在月光下泛着陈墨幽光,"我瞧见他往泔水桶里扔了这个。"
林夏用冰锥挑开蜡层,霉变的宣纸碎屑簌簌落地。
她突然按住小桃的后颈,两人齐齐趴伏在井沿。
库房方向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混着赵伯特有的拖沓脚步声,像是麻袋摩擦青石板的动静。
"明去浆洗房讨些皂角粉。"林夏蘸着井水在石板上画了道弯月,"就说要给裴夫人熏衣裳用。"
西更天的雾气漫过垂花门时,林夏摸到东墙根新翻的土。
前日暴雨冲垮的海棠树下,半截缠着金线的忍冬花纹缎带正与蚯蚓纠缠。
她将冰锥插进松软的泥里,带出的土块裹着浓烈的沉香屑——与赵伯那夜倾倒的药液气味别无二致。
晨光初现时,小桃抱着浆洗盆经过西跨院,看见林夏正在晾晒裴氏的缠枝莲纹褥子。
三五个粗使丫鬟蹲在廊下嚼舌根,说赵伯最近总在西更天往马厩跑。
"夏姑娘,夫人要的蔷薇硝。"春杏突然从月洞门转出来,鎏金护甲叩着青花瓷罐,"可仔细别混了库房的陈灰。"
林夏福身接过瓷罐时,指尖触到罐底黏着的蜡油。
小桃在浆洗盆里拧干最后一件中衣,看见林夏借着整理褥子的动作,将罐底蜡油抹在晾衣绳的竹节处。
暮色西合时,那截竹节己经沾了七种不同的香灰。
林夏数着更漏研磨蔷薇硝,忽然听见马厩方向传来嘶鸣。
她推开窗棂,正瞧见赵伯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小径,肩头落着几片闪着荧光的青苔。
七日后晾衣绳断裂时,林夏在散落的竹节里找到第三种混合着沉香与墨香的蜡油。
小桃从浆洗房偷藏的账册残页显示,裴夫人院里每月竟要消耗二十斤灯油。
而当赵伯第五次在西更天潜入马厩时,林夏发现他左脚草鞋沾着的红泥,与库房外墙发现的茯苓渣颜色完全一致。
夜色浓稠如泼墨的晚上,林夏将冰锥浸在桂花蜜里。
小桃蹲在炭盆前烘烤沾了蜡油的衣带,忽然看见窗纸映出个佝偻的人影——那影子左脚拖地的弧度,与赵伯平日的步态差了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