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汤泛起的莲花油花在烛光下碎成细屑,林夏用银簪搅散最后一圈涟漪时,沈木己经斜倚在门框上。
他玄色袍角沾着夜露,目光扫过她尚未收起的西域文字拓本:"明日让绣房给你裁两身新衣。"
"奴婢穿惯了粗布。"她垂首擦去桌沿药渍,腕间银链随动作滑落袖口。
沈木突然握住她手腕,拇指重重碾过结痂的伤口:"粗布裹着利刃,倒比绫罗有趣。"
三更梆子响时,林夏正在西跨院清点祭祖用的青瓷烛台。
西个粗使婆子抬着箱笼经过,忽然听见她对着账册轻笑:"李嬷嬷,前日送去浆洗的八幅湘裙怎的少了两枚玉扣?"
廊下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众人这才看清她竟将各房送来的衣裳暗纹都拓在账册背面。
李嬷嬷扑通跪下,额头刚碰到青石板就被冰凉的银链抵住下巴:"嬷嬷别怕,我不过是替侯爷看紧些库房。"
晨雾未散,二房夫人摔了茶盏:"那婢女竟将三小姐送来的雨前龙井换成陈茶!"而此刻林夏正跪在青石板上擦拭廊柱,粗布衣袖裹着的手腕还在渗血。
路过的三小姐用绣鞋尖挑起她下颌:"听说你昨日在库房威风得很?"
"奴婢只是按侯爷吩咐做事。"她脖颈弯出恭顺弧度,余光瞥见赵伯握着账本站在月洞门后。
老人混浊的眼珠里映着她发间银簪——那是昨夜沈木亲手插上的鎏金点翠簪。
小桃是在后厨发现蹊跷的。
赵伯向来不碰荤腥,今日却将半碗鸡汤泼在墙角。
黄毛奶狗刚舔两口就抽搐着断了气,而赵伯正用鞋底碾碎藏在砖缝里的西域药瓶。
"娘亲当心赵爷爷的眼睛。"小桃钻进林夏怀里时,袖袋里滚出颗沾着糖霜的梅子,"他今晨盯着您发簪看了三回,比数米粒还认真。"
林夏捻着梅子的手顿了顿。
窗外飘来裴氏最爱用的苏合香,她突然将梅子捏碎在砚台里,朱砂混着糖霜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那夜油纸包上的血痕。
次日卯时,林夏破天荒地被沈木叫去书房研墨。
她跪坐在蒲团上磨了三个时辰的墨,首到赵伯捧着账本来禀告祭祖事宜。
沈木突然将沾满朱砂的笔塞进她掌心:"你来批。"
"奴婢不敢。"她伏地叩首时,发间银簪"恰好"滑落。
赵伯弯腰去捡的动作僵在半空——簪尾刻着的西域梵文,竟与那日破庙黑影斗篷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当夜巡更人经过柴房时,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啜泣。
林夏缩在草堆里,对着半块玉佩反复练习奉茶姿势。
赵伯举着灯笼照见她红肿的膝盖,终于开口:"姑娘何必..."
"赵伯忘了?"她抬起被墨汁染黑的手指,"三年前雪夜,是您给我开的角门。"玉佩突然映出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两人同时噤声。
远处传来小桃追逐野猫的笑闹,而林夏的银链正悄悄缠住窗棂缝隙里残留的半片冰晶。
晨光初现时,沈木在回廊下堵住端着早膳的林夏。
他伸手拂去她肩头落花,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昨夜跪青的肩胛:"今日怎么不戴那支簪子?"
"奴婢怕摔坏了。"她将粥碗举过头顶,腕间银链随着颤抖哗啦作响。
沈木突然低笑出声,温热气息拂红她耳尖:"你可知那簪子内芯是玄铁所铸?"
暮色西合时,林夏在洗衣房捶打沈木的旧袍。
皂角水泡得指尖发白,她却在拧干衣襟时摸到夹层里的羊皮纸——墨迹勾勒的西域地图上,赫然标着与银链纹样相同的莲花标记。
窗外传来小桃学猫叫的暗号,而回廊转角处,沈木的蟒纹靴正踏碎最后一片飘落的玉兰花瓣。
暮色将沈木的蟒纹靴染成暗紫色时,林夏正把浸透皂角水的羊皮纸贴在胸口。
洗衣房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眼尾发红,檐角铜铃突然被夜风撞得叮当作响。
"这料子该用雪水漂。"赵伯佝偻着背递来陶罐,枯枝般的手指擦过她手背,"西跨院后墙根存着去年腊月的雪。"
林夏盯着陶罐边缘凝结的冰晶,忽而想起裴氏被逐那夜也飘着这样的雪。
她将陶罐搁在井台边,银链缠着罐口转了三圈:"赵伯近日倒常往后厨跑?"
老人混浊的眼珠映着廊下灯笼,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笑声:"老奴惦记着姑娘爱喝的梅子汤。"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林夏裹着薄毯在库房核对祭器。
青瓷烛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突然将鎏金烛剪插进东南角的砖缝——三寸长的铁针带着腥臭黏液被出,针尾雕着与银链相同的莲花纹。
"侯爷添了六个暗卫。"小桃踮脚往她耳后别绒花时,指尖沾到冰凉的雪水,"东角门当值的王二叔换了生面孔,今早还问我娘亲爱不爱吃梅子糕。"
林夏捏碎最后半块梅花酥,糖粉簌簌落在摊开的西域地图上。
莲花标记旁新添的墨渍尚未干透,窗缝突然灌进裹着苏合香的夜风。
她猛地推开格窗,正撞见沈木的玄色大氅掠过西跨院墙头。
次日祭祖,林夏捧着香炉跪在祠堂最末位。
三小姐的织金裙摆扫过她渗血的膝盖,突然弯腰耳语:"听闻昨夜后厨闹鼠患,啃坏了裴姨娘最爱的紫檀佛珠呢。"
鎏金香炉险些打翻,林夏瞥见沈木握着三炷香的手指微微发白。
供案上的青瓷烛台突然爆出灯花,她借着添灯油的姿势,将银链末端浸入滚烫的蜡油——昨夜取出的铁针正藏在蜡块里缓缓融化。
"侯爷,裴氏车队在落雁峡遇袭。"侍卫满身血污闯进来时,林夏的银簪正挑开第七盏长明灯的灯罩。
沈木手中线香应声折断,香灰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找。"
林夏在祠堂跪到暮鼓响起。
她数着青石板缝隙里的香灰粒,听到赵伯拖着扫帚停在她身后:"老奴在角门拾到半串璎珞,看着像是裴玉小姐..."
"嬷嬷们说后厨的腌梅坛子打翻了。"她突然扶着供案起身,染着香灰的指尖划过赵伯掌心的老茧,"酸汁浸透地砖,怕是招蛇虫。"
当夜洗衣房的井水格外冷。
林夏揉搓着沈木染血的里衣,忽然从领口夹层摸出半片带齿痕的银杏叶。
窗外传来野猫撕打声,她将银杏叶压在砚台下,银链悄无声息地缠住窗棂外晃动的黑影。
卯时三刻,林夏端着药盅穿过回廊。
沈木的蟒纹靴突兀地横在月洞门前,他伸手接药碗时,指腹重重碾过她腕间结痂的咬痕:"后山的梅子该熟了。"
"奴婢明日就去采。"她低头盯着药汤里浮沉的当归片,听见沈木的玉扳指叩在青瓷碗沿,"六个暗卫够用么?"
惊雷劈开云层时,林夏正跪在佛堂擦拭裴氏留下的紫檀念珠。
闪电照亮窗纸上密密麻麻的雨痕,她突然将银簪刺进佛龛底部的莲花浮雕——三颗带血的金刚菩提滚出来,其中一颗刻着西域梵文"归"。
"娘亲!"小桃举着油纸伞撞开殿门,蓑衣下露出半截染血的裙裾,"赵爷爷说西跨院的腊雪化了,泡烂了裴姨娘埋的..."
林夏猛地捂住小桃的嘴。
银链缠着佛珠撞上青铜香炉,发出清越的铮鸣。
雷声淹没窗棂碎裂的响动,她抱着小桃滚进供案底下时,看见暴雨中闪过半张贴着药膏的脸——那溃烂的鼻梁轮廓,像极了被野狗啃噬过的裴玉。
五更天漏断时,林夏在柴房拆解浸透雨水的绷带。
沈木的玄铁簪子插在梁上,末端悬着个精巧的银丝网兜,网里困着三只翅膀染金的黑蛾。
她将药粉撒进炭盆,看青烟在蛾翼金粉上聚成莲花形状。
"侯爷在角门等您。"赵伯的声音混着晨雾漫进来,拐杖点地声比往常重三分。
林夏把最后半块带齿痕的银杏叶塞进砖缝,银链擦过砖面时刮下些暗红碎屑——像极了女子蔻丹的残片。
沈木立在角门垂花柱下,掌心的梅子还沾着露水。
他望着林夏裙摆上未干的泥渍,突然将梅子核吐在她捧着的铜盆里:"后山的野猫最近爱往祠堂跑。"
"许是闻见供果香。"林夏拧干帕子的手顿了顿,盆底梅核突然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蜷缩的金色虫蛹。
沈木的蟒纹靴碾碎虫蛹时,她听见西跨院传来瓦片落地的脆响——像极了女子绣鞋踩碎玉簪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