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场余烬未散,沈木立在书房暗格里,指尖碾碎一片焦黑的梧桐叶。
赵伯躬身递上沾着樟木屑的玄色外袍,檐角铜铃被风吹得乱响,盖不住他袖中青铜钥匙碰撞的脆声。
"西角门的泔车卯时三刻出府。"老管家喉咙里滚着痰音,"林姑娘右手烫得不轻,苏大夫给的药膏里掺了朱砂。"
沈木将碎叶撒进炭盆,火苗骤然蹿起三尺高,映得他眉间红痣如血。
昨夜窗棂上的北斗七星图还凝着霜,此刻却在铜盆里化成了灰。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大雪封山,那姑娘用绣了獬豸的帕子裹住他冻裂的手,针脚细密得能网住月光。
"告诉膳房,今晚的蟹酿橙用洞庭金橘。"
戌时三刻,八角琉璃灯将宴客厅照得恍如白昼。
林夏端着青瓷酒壶绕过十二扇紫檀屏风,耳坠上两颗东珠随着步伐轻颤。
她特意选了件柳黄色比甲,领口翻出半寸雪青衬裙——那正是三年前被休那日穿的衣裳。
"这不是我们侯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么?"裴玉捏着金丝蜜枣娇笑出声,丹蔻指甲几乎戳到林夏鼻尖,"听闻被张家休弃那夜,姐姐可是穿着这身衣裳在雪地里跪了半宿?"
满座女眷的团扇都止了摇动。
裴氏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腕间翡翠镯子磕着汝窑茶盏,叮当声像极了祠堂那串被扯断的珍珠帘。
林夏垂眸盯着裴氏袖口新绣的缠枝莲,针脚比往年粗糙许多,想必是丢了心腹绣娘。
沈木突然掷下银箸。
玛瑙箸枕裂成两半,惊得檐下鹦鹉扑棱着翅膀喊"千岁"。
他指尖沾着蟹膏,慢条斯理地在青玉碟上画了道弧线:"江南上月送来三百匹浮光锦,说是浸了洞庭湖水才染得出这般颜色。"
林夏适时露出半截烫伤的右手,疤痕蜿蜒如春蚓。
宋砚给的药膏果然见效,结痂处泛着诡异的金红色,正与沈木碟上的蟹膏相映成趣。
裴氏手中茶盏突然倾斜,滚烫的茶水泼在裴玉石榴裙上,烫得她尖叫着打翻了整桌蟹酿橙。
"谣言如蟹酿橙里的蟹膏。"沈木接过林夏递来的湿帕,指尖擦过她掌心旧茧,"看着金贵,实则沾手即化。"他忽然握住那截伤痕累累的手腕举到灯下,"就像这烫伤,有人说是偷油所致,本侯倒觉得像极了淬火时的烙铁印。"
满室寂静中,林夏听见沈木大氅系带上的渔夫结发出细微摩擦声。
那个浸透火场灰烬的绳结里,还缠着她故意留下的半片獬豸鳞——今晨从祠堂暗格顺来的青铜钥匙,此刻正在他腰间荷包里发烫。
裴氏扶着案几起身时,发间金凤步摇的尾羽突然断裂。
那根曾插在火场驱蛇草中的金丝,此刻正缠在林夏的绣鞋暗纹里。
她望着满地狼藉的蟹酿橙,突然想起被烧成"生"字的桐油痕迹,喉间泛起洞庭金橘的酸涩。
窗外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惊飞了藏在梧桐树上的夜枭。
林夏低头收拾碎瓷片,唇角擦过沈木垂在案边的袖口,樟木香里混着淡淡的朱砂味——与宋砚给的药膏如出一辙。
琉璃灯影在青砖地上碎成千万片残光,林夏蹲身收拾蟹壳时,裴氏腕间的翡翠镯正映着她额角的薄汗。
那抹浓翠里晃着宴厅鎏金梁柱的倒影,像是蛰伏在深潭里的蛟龙眼睛。
"侯爷恕罪。"裴氏突然扶着侍女的手起身,鬓边金凤步摇垂落的璎珞缠住了椅背雕花,"妾身近日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许是前日抄经时沾了佛堂的香灰......"
沈木指尖还沾着蟹膏的腥甜,闻言忽然将帕子甩在裴玉打翻的银丝卷上。
那张描金丝帕原是裹过端午雄黄酒的,此刻裹着碎瓷片竟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裴玉刚要开口,就被裴氏用茶渍未干的袖摆重重按住了手腕。
"母亲是该多歇息。"沈木忽然露出今夜第一个笑,眼尾细纹里凝着烛火,"城西新开了家药铺,专治夜惊盗汗之症——听说掌柜是二十年前从太医院退下来的陈太医。"
林夏的绣鞋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那家药铺后院里埋着三坛陈年桐油,正是她上个月托宋砚派人埋下的。
此刻混着蟹酿橙的甜腻,她仿佛又嗅到了火场里焦糊的檀香味。
子时的梆子声穿过游廊时,沈木大氅的貂毛领扫过林夏手背。
他腰间荷包突然坠下一枚青铜钥匙,正巧落进她收拾碎瓷的漆盘里。
钥匙尾端缠着的红绳结,与三年前她系在驱蛇草上的结扣如出一辙。
"这腌臜东西也配沾侯爷的身!"裴玉突然挣开裴氏的钳制,染着丹蔻的指甲首指林夏眉心,"别以为装可怜就能......"
"玉儿!"裴氏腕间的翡翠镯重重磕在案角,迸裂的玉屑溅进蟹壳堆里。
她盯着林夏漆盘中微微晃动的青铜钥匙,突然想起佛堂暗格里失踪的账册扉页,那上面用朱砂写着"生"字的半边。
林夏垂首退至屏风后,耳畔东珠擦过宋砚药箱的铜锁。
年轻大夫袖中滑出半截艾草,轻轻落在她沾着蟹膏的裙裾上。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明日卯时,城南染坊会送来三百匹浮光锦的样布。
游廊尽头的梧桐叶簌簌作响,沈木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堪堪笼住林夏单薄的肩头。
他突然驻足,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块雕成獬豸模样的松烟墨。
"书房缺个磨墨的。"他说得随意,指尖却擦过她烫伤的疤痕,"听说你用左手也能写出簪花小楷?"
林夏喉间泛起洞庭金橘的酸涩。
三年前被休弃那夜,她就是用左手在雪地里写下血书。
此刻游廊转角传来裴氏压抑的咳嗽声,混着裴玉撕扯帕子的裂帛声,倒比宴上的丝竹更刺耳。
回到偏院时,林夏将青铜钥匙塞进窗棂缝隙。
月光漏过窗纸上新补的北斗七星图,正照在墙角暗格里泛黄的账册上。
那三百匹浮光锦的数目,与三年前被焚毁的贡品清单恰好相差三百之数。
她蘸着朱砂在宣纸上勾画,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小桃新得的布老虎掉进了排水沟,沾着青苔的棉絮里露出一角靛蓝布料——正是裴氏心腹嬷嬷常穿的衣料颜色。
林夏吹熄烛火时,腕间旧伤隐隐发烫。
宋砚给的药膏在暗处泛着磷火般的微光,映得枕下那半片獬豸鳞片如同浸了血。
更远处的水榭传来瓷器碎裂声,想必是裴氏在砸今夜宴上未用完的汝窑茶具。
月光漫过游廊第九根柱子时,沈木书房的门轴发出轻响。
案头松烟墨被雕刀削去一角,露出里头藏着的半枚青铜钥匙齿痕——正与林夏窗棂里那枚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