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楠木屏风后飘来一缕桂花头油的味道,林夏借着给戏班子添茶的机会,将铜壶往廊柱上轻轻一磕。
壶底沾着的青梅核应声而落,正滚到裴氏与沈家二爷交叠的衣摆中间。
“二弟当真要拿祖田做筏子?”裴氏压低的嗓音裹在杜丽娘咿呀的唱腔里,染着冰裂纹瓷盏的胭脂色指甲刮过账册边角,“三日后庄头来交账,那丫头定会……”
林夏垂眼盯着自己鞋尖沾的戏台红粉,耳畔忽听得席间传来杯盏轻叩声。
沈木的犀角佩正悬在青玉酒壶旁,三短两长的敲击声恰是当年母亲教她辨认的摩斯暗码——“木下有金”。
假山石缝里的账册残页突然在记忆里翻了个面。
她拢在袖中的指尖掐住银针,针尾沾着的沈木的血痂碎成齑粉,混着沉水香落进裴玉新斟的梅子酒。
“这酒酸得倒牙,也配叫十年陈酿?”裴玉绛红织金裙裾扫过青砖,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首戳到林夏鼻尖,“到底是当过弃妇的人,连斟酒都带着晦气。”
满堂烛火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林夏腕间金铃铛贴着皮肤发烫。
她看着裴玉腰间晃动的双鱼佩——那本该是母亲留给她的及笄礼——突然伸手按住滚烫的酒壶。
“表姑娘说的是,”她屈膝时故意将壶嘴对准裴玉裙摆,“只是这酒若当真酸了,怎的侯爷方才连饮三盏?”壶中残酒顺着青砖缝蜿蜒成线,正渗向沈木二弟露出半截的乌皮靴。
裴玉抬脚要踹翻铜壶,却见沈木的玄色广袖突然拂过案几。
描金酒盏“铛”地撞上她腕间翡翠镯,半盏青梅酒全泼在自己新裁的月华裙上。
“表妹这镯子眼生得很,”沈木指尖还沾着酒液,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晕,“倒像极了三年前南边贡品清单上丢失的那对儿。”
戏台上杜丽娘正唱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林夏忽然对着裴玉屈身一礼。
她鬓边素银簪子擦过对方湿透的裙摆,带起一阵带着血腥气的沉水香。
“表姑娘莫怪,奴婢这就去取侯府特制的皂角。”她转身时袖中银针轻挑,裴玉腰间荷包的丝绦应声而断,滚出颗刻着沈家二爷私印的玛瑙纽扣。
夜风卷着账册残页擦过沈木的剑伤,林夏望着回廊尽头晃动的灯笼,听见裴玉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尖叫:“你给我站住!既然你这么懂酒——”
假山石背后的阴影里传来纸张撕裂的轻响,林夏将染血的银针按进掌心。
裴玉沾着酒渍的绣鞋踩住她裙角,丹凤眼里淬着毒火:“倒说说看,这青梅酒配什么点心最相宜?若是说错半字……”
裴玉绣着并蒂莲的鞋尖碾着林夏的素色裙角,丹凤眼扫过满座伸颈张望的宾客。
廊下秋海棠的暗香裹着酒气,她突然瞥见沈木垂眸擦拭犀角佩的动作,喉间溢出声冷笑。
"自然是配金丝枣泥糕。"林夏腕间金铃随着屈膝的动作轻响,余光瞥见沈木二弟的乌皮靴正往阴影里缩,"只是奴婢愚钝,竟不知表姑娘将青梅酒与蜜饯佛手同食——"
"你胡说!"裴玉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分明记得今晨在后厨偷尝的佛手蜜饯还藏在袖袋里,此刻被夜风掀起的袖口却空荡荡的。
戏台传来的云锣声突然变得刺耳,林夏垂首时素银簪尾闪过寒光,正映出假山石后沈木二弟腰间晃动的玛瑙纽扣。
"侯府旧例记载,开国侯夫人最喜青梅佐佛手。"林夏从袖中取出半片褪色的红笺,残破的"贞懿"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朱砂色,"表姑娘既戴着先夫人陪嫁的镯子,怎会不知这忌讳?"
席间响起窸窣议论。
几位年长的女眷望着裴玉腕间翡翠镯变了脸色,沈家族老捏着银箸的手重重叩在青玉案上。
裴氏涂着胭脂的指甲突然掐断半根金丝楠木牙签,碎屑落在沈木二弟慌忙藏起的账册残页上。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裴玉抓起案上青瓷盏往地上摔,飞溅的瓷片却堪堪擦过她自己的绣鞋,"那你说说,这酒该用白玉杯还是琉璃盏?"
林夏俯身收拾碎片时,故意让染血的指尖蹭过裴玉裙摆。
月华裙暗纹里渗出的酒渍突然洇开血色,她仰头时露出颈间浅淡的掐痕:"表姑娘可知,三年前南诏使节进贡的琉璃盏,碰着青梅酒会显出凤凰纹?"
沈木的玄色广袖突然扫落半碟松子糖。
滚落的糖块正撞上裴玉藏在桌下的琉璃盏,琥珀色酒液漫过盏底隐秘的凤凰暗纹,在青砖上汇成个扭曲的"贡"字。
"哎呀,这纹路倒像极了当年御赐的贡品。"林夏拾起碎片时,腕间金铃恰好撞开裴玉欲藏起的荷包。
七八颗蜜饯佛手滚到沈木脚边,沾着账册残页特有的沉水香。
裴玉踉跄后退时踩到自己的织金裙摆,腰间双鱼佩"铛"地撞上廊柱。
林夏突然伸手扶住她,指尖银针挑开荷包暗袋:"表姑娘当心,这玛瑙纽扣若是滚进池子,倒叫二爷的乌皮靴沾了晦气。"
满座哗然中,沈木忽然执起染血的银针,在残酒里涮出缕朱砂色:"南边庄子的账册,似乎也爱用玛瑙印。"他话音未落,戏台突然传来声裂帛之音,杜丽娘的水袖正卷落裴氏藏在袖中的半本账册。
林夏望着廊下晃动的灯笼,忽见裴氏拾起片碎瓷划破指尖。
鲜血滴在沈木二弟的乌皮靴上,混着沉水香渗进青砖缝。
她弯腰去捡碎瓷时,后颈忽然掠过丝阴冷的桂花头油味——裴氏染血的指甲正擦过她束发的素银簪,暗红色顺着簪尾刻着的"贞懿"小字蜿蜒成线。
"好孩子。"裴氏的笑声裹在夜风里,染着胭脂的唇擦过林夏耳畔,"明日卯时三刻,祠堂的柏树枝该修了。"
戏台灯笼突然熄灭三盏,林夏摸到袖袋里沾血的账册残页。
暗处传来纸张撕裂声,她抬头望见裴氏正将染血的碎瓷递给陆家嬷嬷,对方腕间晃动的银镯刻着沈家二爷私印才有的缠枝纹。
沈木的剑伤突然渗出血珠,正落在她鞋尖沾着的佛手蜜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