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的祭灶烟刚散,陈砚己在御书房核对各地年节物资的调拨清单。案头的红烛燃得正稳,烛泪顺着铜烛台蜿蜒而下,在笺纸上洇出小小的蜡痕。最底下那页是边关军饷的明细,墨迹浓淡不均 —— 想必是记账官在寒夜里呵着气写就的。
“娘娘,这是顺天府报来的流民安置册。” 小翠捧着簿子进来,袖口沾着些松针,斗篷下摆还挂着未化的雪粒,“今年冬天不算冷,城外接济点的流民比往年少了三成,只是……” 她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有十几户是从山东迁来的,说是家乡遭了虫灾,想在京城周边垦荒。” 陈砚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见 “章丘县” 三个字旁画着小小的麦穗记号,想来是记录者特意标注的农事人家。
“让户部在京郊划二十亩荒地给他们,” 陈砚用朱笔在页边批注,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再从粮仓拨些麦种,开春就能耕种。农具坊不是新出了一批改良犁吗?先给他们送去五副,算是朝廷的安家礼。” 正说着,殿外传来铜铃脆响,太仆寺少卿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进来,马蹄裹着棉布,踩在金砖地上悄无声息:“娘娘,这是西域进贡的良驹,性子温顺,特意送来给您代步。”
陈砚走到廊下细看,那马鬃毛梳理得整整齐齐,编成三股小辫垂在颈侧,马鞍上还绣着缠枝莲纹样。她轻抚马背,指腹触到一块浅疤,便问:“这是受过伤?” 少卿笑道:“回娘娘,是去年在戈壁滩救商队时被箭擦伤的,不碍事。” 陈砚点头:“倒是匹有灵性的。送到军马场去吧,让它和本地马配种,或许能改良出更能负重的军马。”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陈砚换上家常的湖蓝色襦裙,裙角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带着小翠去了宫里的织锦房。三十几个宫女正忙着赶制新年的宫装,绷架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穿针引线的手指翻飞如蝶。走到最里面的绣架前,她停下脚步,见一个年轻宫女正绣着 “太平有象” 的纹样,针脚虽有些歪斜,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这里的云纹该用盘金绣,” 陈砚拿起丝线示范,银线在指尖灵活穿梭,“你看,这样转折处才更灵动。” 宫女红着脸点头,掌事嬷嬷连忙解释:“她是上个月从苏州选上来的,在家学过苏绣,就是对宫廷纹样还不熟。” 陈砚拿起绣绷:“苏绣的乱针绣绣花鸟最妙,让她试试在荷包上绣些民间纹样,比如‘连年有余’‘福寿双全’,或许能给宫里头添些新意。”
离开织锦房时,御膳房飘来豆沙馅的甜香。掌勺太监正指挥小太监们蒸年糕,蒸笼摞得比人还高,白茫茫的蒸汽裹着糯米香漫过回廊,“年年高” 的木模子在案上排成一排,模子上的吉祥话被得发亮。“娘娘要不要尝尝刚出笼的?” 掌勺太监用竹筷夹起一块,年糕上还冒着热气,“今年的桂花蜜是从杭州采的,甜得润口。” 陈砚咬了一小口,温热的年糕在舌尖化开,便问:“今年给养老院送的年货备齐了吗?”
“回娘娘,都备好了,” 太监指着墙角的木箱,箱盖敞着,露出里面整齐叠放的棉鞋,“有棉鞋、围巾,还有二十斤糖果,给老人们逗个乐子。” 陈砚点头:“再添些茶叶吧,上次去养老院,见张老汉总念叨着喝不上新茶。龙井、碧螺春各来两斤,用防潮的锡罐装着。”
转到文书房时,几个翰林正在抄写春联。案上摊着十几种字体的样张,有工整的楷书如站军姿的卫兵,也有飘逸的行书似林间穿行的风。陈砚拿起一张写着 “风调雨顺” 的红纸,纸面还带着松烟墨的清香,见落款处写着 “新科进士李默”,便问:“这是那个寒门出身的学子?” 文书房总管笑道:“正是,他书法虽不算顶尖,笔锋里却透着股踏实劲儿,老臣看了欢喜。”
陈砚将春联抚平,指尖拂过纸面的褶皱:“让他多写些,送到驿站和税卡去。往来的商旅见了,也能沾些喜气。” 正说着,吏部尚书捧着考核册进来,册页边缘卷着毛边,想来是翻看得勤了:“娘娘,这是各地官员的年终考评,您过目。” 陈砚翻开册子,见江南知府的评语里写着 “修桥三座,办学两所”,便提笔在旁边画了朵小梅花 —— 这是她定下的记号,专用来标注办实事的官员。
傍晚时分,朱标带着新酿的屠苏酒来到暖阁。酒壶是青瓷的,壶身上刻着 “岁稔年丰” 西个字,笔画里还填着金粉,在烛火下闪闪发亮。“尝尝今年的新酒,” 朱标给她斟了一杯,酒液在杯中晃出浅浅的涟漪,“比去年的多酿了一个月,更醇厚些。” 陈砚抿了一口,暖意从喉头漫到心口,忽然想起日间见到的流民册子:“陛下,不如开春后在各地设‘劝农司’,专管农事指导。就像太医院培训郎中那样,让有经验的老农去教年轻人侍弄庄稼。”
朱标放下酒杯,拿起案上的《农桑辑要》,书页间夹着的桑树叶标本还带着淡淡的青绿:“正合朕意。让户部拨些银子,给劝农司的人做身统一的制服,就用靛蓝色,看着清爽。” 两人正说着,窗外掠过几只信鸽,翅膀带起的雪沫落在窗纸上,轻轻簌簌的。掌灯时分,陈砚站在阶前眺望,见宫墙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在雪地上铺开,像一串落地的星辰。
三更天时,她仍在批改奏折。最底下那本是各地报来的年俗记录,浙江的 “打年糕”、山西的 “蒸花馍”,图文并茂,读着倒像本有趣的画册。其中一页画着孩童们在冰上抽陀螺,墨笔勾勒的棉帽上还点着朱砂,旁边注着 “京师腊月最乐事”,笔迹稚嫩,想来是哪个小吏家的孩子随手画的。陈砚忍不住笑了,提笔在旁边添了句 “亦需备暖炉,防孩童冻手”,墨迹在纸上慢慢晕开。
天快亮时,雪又下了起来。陈砚推开窗,见锦衣卫正踏着积雪巡逻,靴底的铁钉在雪地上留下整齐的脚印,像给大地绣了道花边。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晨钟,一下下敲得沉稳 —— 再过七日便是除夕,到那时,无论是守边关的将士,还是赶回家的旅人,案头总会摆上一碗热汤吧。就像这慢慢流淌的时光,不必有波澜壮阔,安稳便是最好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