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湖的涟漪尚未散尽,林清鬓边己渗出冷汗。
舌尖药丸的苦味突然炸开,眼前闪过猩红信笺被官兵从妆奁夹层抽出的画面,陆真腰间玉坠撞在刑部铁锁上的脆响刺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三更天还能瞧见鸳鸯戏水?"陆昭的调笑声惊飞檐下宿鸟,他袖中滑出的鎏金香囊不偏不倚落进林清半开的雕花窗。
更夫敲着梆子转过回廊时,宋商正往守夜婆子手里塞银裸子,那婆子袖口沾着林素心惯用的苏合香。
陆真立在垂花门阴影里,拇指着剑柄上缠着的褪色发带。
那是去年上元节林清系在河灯上的,此刻正随着他指尖动作泛起细碎流光。
"侯爷,西南角门。"暗卫话音未落,陆真己瞥见宋商家仆扛着浸过药水的麻袋往马厩钻。
他弹指震断两丈外石榴树上将熟的果子,惊得巡夜家丁提着灯笼往东边追去。
林清对着菱花镜将珍珠耳坠换成鎏金丁香,铜镜边缘映出窗外飘落的合欢花瓣突然凝滞半空。
她猛地将青瓷镇纸砸向博古架,飞溅的瓷片割破纱帐,露出藏在汝窑花瓶后的暗格——那里本该放着母亲留下的和田玉镯,此刻却躺着封火漆完好的密函。
"卯时三刻,南市胡饼铺子的梆子声会多敲两下。"陆真的声音裹着夜露从窗缝渗进来。
林清指尖擦过信笺上伪造的笔迹,突然将胭脂膏子抹在窗棂榫卯处,赭红色泽恰巧盖住陆昭午后悄悄嵌进去的磁石。
五更天的梆子刚响过三声,刑部差役的皂靴己经碾碎了院中开得正好的秋海棠。
林清倚在黄花梨美人榻上剥着松子,看着领头那位从妆奁暗格摸出密函时,特意把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搭在檀木匣边缘。
"大人仔细硌手。"她将剥好的松仁抛进翡翠盏,清脆声响惊得捧着密函的差役抖开信纸。
陆真就是在这片混乱中踏着碎金般的晨曦进来的,玄色织金斗篷扫过满地狼藉,露出半截靛青官服袖缘。
"此等粗制滥造的赝品..."他两指夹起信笺对着朝阳,洒金笺上显出一串针孔大小的暗纹,"兵部上月新换的公文用纸,浸过蓖麻油会显出六棱冰花纹。"
林素心簪头的珍珠流苏突然断了线,滚落的珠子撞在宋商蹀躞带铜扣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陆昭藏在袖中的右手刚要动作,却见林清施施然掀开博古架后的暗格,捧出个描金漆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种不同产地的洒金笺,最上层那张还带着未干的松烟墨香。
"昨夜西跨院闹鼠患,倒把我收集的纸样都惊出来了。"她捻起染着苏合香的纸页轻笑,余光瞥见陆真指间银光微闪,钉在横梁上的正是宋商贴身小厮昨夜用来装密函的鲛绡袋。
萧大夫的药庐飘出缕异香时,林清正将陆真大氅上沾着的合欢花瓣一片片摘下来。
老御医捧着半卷残破的《西域药典》冲进来,袖口还沾着星月湖的水藻,枯枝似的手指死死按在绘着曼陀罗的页脚:"姑娘上次说的头痛症,这上边记载的龟兹古方..."
窗外突然砸下雨点,淹没了后半句话。
林清望着廊下被雨水冲散的凤仙花汁,恍惚看见陆真剑穗上缠着的发带正渗出血色。
她下意识去摸耳垂,却发现今晨戴上的鎏金丁香不知何时变成了陆真去年送的生辰礼——那对嵌着夜明珠的翡翠坠子正在雷光里幽幽发亮。
药庐的青瓦被雨水敲出细密颤音,萧大夫抖开泛黄纸页的手突然顿住。
林清鼻尖萦绕着古怪的焦苦味,看着老御医将晒干的曼陀罗籽碾进白玉钵,混着星月湖捞起的荧光水藻搅成黏稠浆液。
"卯时露水煎三沸。"萧大夫枯瘦的指节叩着陶罐边缘,浑浊眼底迸出精光,"当年龟兹王后就是用这个法子治好了离魂症。"
陆真的剑穗还在滴水,浸湿的靛青官服紧贴着脊背线条。
他默不作声地将染血的鲛绡袋扔进药炉,跃动的火舌瞬间吞没了宋商家徽上的貔貅纹。
林清望着他腕骨处新添的刀伤,突然伸手扯下半幅素纱帐。
"侯爷当自己是铁打的?"她裹伤的动作比语气凶狠三分,指尖擦过对方突起的经脉时,恍惚看见月光下有人也是这样攥着染血的发带。
药炉爆开的火星惊散了幻象,翡翠耳坠在颈侧晃出幽绿残影。
三日后晨雾未散,林清捏着青瓷药碗的手停在半空。
往常发作时撕裂般的头痛化作绵密针刺,恍惚间似有玄色衣袖拂过雕花窗,缠着金丝的箭矢破空钉住她将落的棋子。
当啷一声,药匙跌进碗底,褐色的药汁溅在《西域药典》残页上,显出一串蝌蚪状的古怪文字。
"姑娘想起什么了?"萧大夫山羊须激动得乱颤,却见林清突然抓起妆台上的螺子黛,在染了药渍的宣纸上勾勒出半枚弯月印记——正是昨夜刺客袖口暗绣的纹样。
陆真的暗卫就是在这时撞开了雕花门。
玄铁令牌上沾着新鲜的血迹,呈到眼前的还有半截烧焦的密信,残存字迹显示宋商昨夜亥时在城南码头见过胸口刺弯月的人。
林清指尖抚过令牌边缘的凹痕,突然将滚烫的药碗按在陆真掌心:"侯爷该喝药了。"
子时的更鼓混着江风飘进轩窗时,二十八个黑衣人在货船底舱被麻绳捆成了粽子。
陆真的剑尖挑开最后那人的面巾,露出宋商嫡亲管家嘴角的痦子。
林清提着琉璃灯从货箱后转出来,灯影晃过桅杆上成排的弯月镖,映得她鬓间翡翠坠子泛起冷光。
"江南首富的银子烫手吗?"她踢了踢散落的银票,突然俯身扯开管家的蹀躞带。
鎏金带扣内侧黏着的半片龟甲应声而落,上头朱砂绘着的图腾与药典残页的蝌蚪文竟有七分相似。
陆真的瞳孔骤然收缩。
去年漕运司那场蹊跷大火里,他曾在焦尸手中见过同样的龟甲。
暗卫的惊呼被江浪吞没,林清却盯着甲板缝隙里闪烁的荧光——星月湖特有的水藻碎屑,正沾在管家靴底的淤泥中。
五更天的梆子敲到第三声,陆真将染血的帕子扔进江心。
林清倚着船舷剥松子,突然把翡翠耳坠贴在受伤的暗卫额角。
夜明珠的冷光映出对方后颈细微的针孔,她冷笑出声:"萧大夫前日才说曼陀罗过量会致幻,陆公子这就急不可耐了?"
话音未落,伪装成伤兵的刺客突然暴起,淬毒的匕首却被陆真用剑鞘击飞。
林清慢条斯理地碾碎松子壳,看着那人被玄铁链锁住手脚:"劳驾转告你家主子,下次派个不晕船的眼线。"
晨光刺破云层时,林清在晃动的马车里惊醒。
陆真的织金斗篷盖在她膝头,残存的沉水香里混着新鲜的血腥气。
她掀开车帘一角,正看见玄色身影立在城门阴影里,剑尖垂落的血珠渗进青石板缝隙,勾勒出半枚被朝阳蒸发的弯月轮廓。
药庐新换的茜纱窗滤进斑驳光影,林清盯着碗底未饮尽的药渣。
恍惚有少年执灯立在雨幕里,玉佩磕在青石阶上的声响与陆真剑柄的叮咚声渐渐重合。
她突然攥紧心口衣料,指缝间漏出一截褪色的红绳——今晨梳妆时莫名出现在妆奁底层,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系过。
萧大夫的惊呼被风吹散在廊下,林清怔怔望着镜中倒影。
陆真昨夜斩断的刺客发带静静躺在案头,夜风卷起穗子拂过她手背,恍若故人指尖残留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