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镜里照见半阙残妆,林清指尖压着秦嬷嬷手背的旧疤,恍惚听见冰面开裂的脆响。
老嬷嬷慌忙去捡铜梳的动作带翻了妆奁,螺钿胭脂盒滚到青砖地上裂成两半,金粟壳粉末混着干涸的朱砂,在晨光里腾起细碎的尘雾。
"姑娘当心迷了眼。"秦嬷嬷用帕子掩住林清口鼻,腕间佛珠碰到妆台发出轻响,"三年前腊八夜走水,老奴冲进火场救您时留下的疤,倒叫您惦记到现在。"
窗棂外忽有雪雀扑棱棱飞过,林清望着铜镜里老妇人佝偻的背影,总觉得那抹深褐烫疤应当连着什么更滚烫的记忆。
就像此刻穿过回廊的穿堂风,明明裹挟着初春的柳絮,却让她颈后泛起雪夜寒风刮过的刺痛。
陆真立在垂花门外的海棠树下,玄铁护腕硌着掌心未愈的刀伤。
他看见林清倚在雕花窗边给画眉添水,葱白指尖掠过鎏金鸟笼时,连侧脸垂落的碎发都透着疏离。
昨夜她昏沉间攥着他衣襟唤的那声"阿砚",此刻竟比铠甲上凝结的孔雀胆毒痕更灼人。
"世子爷,刑部来人说城西赌坊..."侍卫的通报被陆真抬手截断,他最后望了眼窗内执笔临帖的侧影,转身时肩甲螭吻纹路擦过枝头海棠,抖落的花瓣恰巧落在林清刚写就的"忍"字上。
暮色西合时,陆昭提着雕漆食盒跨进听雨轩,腰间羊脂玉佩撞得叮咚作响。"听闻表嫂近日畏寒,特意寻了南诏进贡的迦南香。"他掀开锦缎时故意露出腕间狰狞鞭痕,"上月替表哥押送军粮时落下的伤,倒比不得表哥在刑狱司审人时的手段..."
林清拨弄香灰的银簪蓦地顿住。
迦南香腾起的青烟里浮出零碎画面——玄铁靴底碾过满地带血的碎瓷,云雷纹官服袖口垂落的锁链缠着半截断指。
她突然按住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妆台抽屉里那方染血的帕子似乎还残留着松墨混着铁锈的气味。
"二公子慎言。"秦嬷嬷端着药盏掀帘而入,漆盘上的甜白瓷碗晃出涟漪,"姑娘该喝安神汤了,这迦南香与药性相冲..."老嬷嬷佯装失手打翻香炉,滚烫的香灰溅上陆昭织金袍角,惊得他连退三步撞翻了博古架上的青玉荷叶盏。
陆真握着卷宗的手指骤然收紧,牛皮纸上的墨迹在烛火下洇成团。
他盯着暗卫呈上的染血靴印拓纸,忽听得窗外传来巡夜家丁的私语:"...少夫人今日收了二公子三匣子东珠..."
"备马。"陆真扯下玉带钩扔在案上,玄色大氅扫翻砚台时,半幅雪浪笺被泼溅的朱砂染成血色。
更漏声里传来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响,月亮门外忽有夜枭振翅掠过,惊得守门石狮上未化的残雪簌簌而落。
东厢房檐角的青铜惊鸟铃突然狂乱作响,林清望着铜镜里陆昭逐渐逼近的身影,腕间翡翠镯子磕在妆奁暗格上发出脆响。
她没注意到窗外飘进的半片玄甲残鳞,更不知晓此刻回廊转角处,陆真的佩剑正将月亮门外的湘妃竹削成纷扬的碎屑。
青铜惊鸟铃的震颤还未停歇,陆昭的织金袖口己经压住林清正在合拢的妆奁。"表嫂当真不记得了?"他指尖勾起抽屉里染血的松墨帕子,"上月表哥审完漕运案的死囚,可是用这帕子擦着剑锋上的血..."
鎏金鸟笼里的画眉突然扑棱翅膀,撞得笼顶银铃铛铛作响。
林清鬓边的珍珠步摇扫过陆昭手背,翡翠镯子磕在妆奁铜锁的瞬间,窗外忽有青铜残片破风而来,堪堪擦过陆昭束发的玉冠。
"二公子当心!"
秦嬷嬷的惊呼混着玉冠坠地的脆响。
林清望着滚到裙边的半截孔雀尾翎纹玉饰,忽然记起某个月夜,有人将沾血的玄铁护腕浸在铜盆里,血丝缠绕的孔雀纹在水中开出暗红的花。
陆真踩着满地碎玉走进来时,云雷纹官服下摆还沾着刑狱司地牢的青苔。
他目光扫过陆昭慌忙缩回的手,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弯腰捡起那方染血的帕子:"刑狱司的墨锭总掺着朱砂,倒叫夫人见笑了。"
林清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松墨气息,太阳穴突地刺痛起来。
妆镜映出男人低垂的眉眼,与记忆里某个执剑割破掌心的身影重叠,惊得她打翻了秦嬷嬷刚端来的安神汤。
"老奴这就去重煎。"秦嬷嬷突然攥住陆昭衣袖,"劳烦二公子搭把手,这青玉荷叶盏的碎片得用南诏棉帛包着才不会伤手。"她佝偻的背脊恰到好处挡住林清视线,腕间佛珠缠住陆昭腰间玉佩的丝绦,硬是将人拽出了内室。
陆真望着泼溅在孔雀蓝地毯上的药渍,忽然解下腰间鎏金错银的匕首。
刀刃出鞘的寒光里,林清看见他左手掌心蜿蜒的旧疤——正是帕子上松墨勾勒的形状。
"去年上元节你被困火场。"他握着刀刃在旧疤上轻轻一划,新鲜的血珠渗进陈年伤疤,"我说过,你痛一分,我必痛十分。"血珠坠落在打翻的安神汤里,竟与三年前腊八夜染红雪地的痕迹别无二致。
林清的指尖无意识抚过颈后,那里本该有块火场木梁砸落的灼伤。
铜镜突然映出窗外纷扬的柳絮,恍惚化作漫天飘洒的纸钱。
她看见玄甲少年跪在灵堂前徒手掰断箭矢,飞溅的木屑在他掌心刻下永久的孔雀纹。
"姑娘仔细手冷。"陆真突然用染血的帕子裹住她颤抖的指尖。
松墨混着铁锈的气味冲开记忆的迷雾,林清惊觉自己竟能描摹出帕角磨损的针脚——那分明是去岁深秋,她倚着病榻亲手缝制的双雀衔枝纹。
更漏声穿过垂落的纱帐,外间突然传来秦嬷嬷拔高的嗓音:"二公子当心门槛!"陆真眼底翻涌的暗潮瞬间冻结,他收回帕子时,林清瞥见他玄色衣领下未愈的鞭痕——与陆昭腕间的伤疤形同双生。
"明日......"陆真的拇指擦过她袖口熏染的迦南香灰,喉间的话被夜风卷碎在惊鸟铃的余韵里。
林清望着他消失在月亮门外的背影,忽然发现窗棂上多了道新鲜的剑痕,形状恰似孔雀尾翎最后一根断羽。
檐角残雪扑簌簌落在陆真肩头,他着袖中半枚双雀衔枝金扣——正是那方染血帕子缺失的系带饰物。
回廊转角处,暗卫呈上的密报还带着赌坊血腥气:"二公子安插在侯府的三个眼线己处置妥当。"
陆真将金扣按进掌心未愈的伤口,望着听雨轩渐暗的灯火,突然对身后战战兢兢的管家吩咐:"明日申时三刻,把西园戏台的红罗帐换成素锦。"血珠顺着鎏金匕首的孔雀纹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雀鸟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