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九年, 春
养心殿的鎏金蟠龙藻井下,乾隆爷斜倚在紫檀雕龙榻上,明黄常 服下摆垂着几道褶皱。殿内龙涎香浓得化不开,混着药炉里飘出 的苦味, 熏得人喉头发紧。
我跪在青玉砖上,额角抵着冰凉的地 面, 余光瞥见老爷子枯瘦的手指正着案头那方田黄石印 —— 那是他三十年前平定准噶尔时命人刻的 " 十全老人 " 私章。
" 抬起头来。 " 声音像砂纸擦过铜器, 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首起身 子,正撞上那双浑浊却仍透着精光的眼睛。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帕子掩住口鼻, 再摊开时洇着暗红斑块, " 朕这副身子骨 . . . . . . 咳 咳 . . . . . . 怕是时日不多了。 "
殿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棂,恰似十年前容妃薨逝那夜的呜咽。 我喉头动了动, 想说些宽慰话, 却见老爷子猛地撑起身子,枯枝 般的手攥住我的腕子: " 拟旨! "
喉间痰音咕噜作响, " 即日起, 皇 十五子永琰总理朝政,军机处一应事务 . . . . . . 咳咳 . . . . . . 皆由其决断! "
黄绫圣旨 " 哗啦 " 抖开的刹那, 我耳畔嗡鸣如蜂群过境。金砖地上 的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恍惚间竟似两条纠缠的龙。小太监李德 全捧着玉玺的手首打颤, 朱砂印落在 " 永琰 " 二字上时, 一滴殷红 顺着绫缎纹路洇开, 像道新鲜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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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太和殿前,积雪被宫灯映得发蓝。我踩着织金蟒纹朝靴 踏上丹陛, 瞥见阶下乌压压的顶戴花翎齐齐矮了半截。和珅跪在 最前头,珊瑚顶子下那双吊梢眼偷瞄过来,活像嗅到肉味的狐狸。
"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 宣旨太监的尖嗓刺破寒雾, 惊起檐角 几只寒鸦。当 " 著皇十五子永琰入主东宫 " 几个字砸在金砖地上时, 后排几个绿袍小官膝头一软,险些栽进雪堆里。
阿桂梗着脖子叩 首, 盔甲撞出闷响; 朱珪的朝珠缠在胡须上, 颤巍巍解了半晌; 倒是纪昀最从容,三跪九叩行得行云流水,仿佛早料定这日似的。
退朝时, 和珅凑到跟前, 袖口若有似无擦过我蟒袍: " 奴才给太 子爷道喜。 " 他袖笼里飘出缕沉水香, 混着句几不可闻的耳语, " 宗人府那边 . . . . . . 西爷的院子, 昨夜添了三十斤炭火。 "
我脚步未停,指尖却掐进掌心。永珹谋逆那夜的血腥气突然涌上 鼻尖 —— 箭楼上的火把映着叛军狰狞的脸,镶白旗参领被长矛挑 起的瞬间,血珠子溅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凝成冰碴后又被马蹄踏 碎。而今这些亡魂,终究要化作史书里轻飘飘的 " 戊戌逆案 " 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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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华门外乱葬岗飘着青灰色雾霭,三千叛军跪在冻土上,手脚缚 着浸透血污的麻绳。监斩官捧着名册念到声嘶力竭,刽子手的鬼头刀卷了刃,索性换了铁锨往坑里推人。
有个总旗模样的汉子突 然暴起, 额角青筋突突首跳: " 爱新觉罗永琰!你弑兄囚父, 不 得好 . . . . . . "
" 噗 " 的一声闷响,粘稠的血雾喷在雪地上。中情局侍卫收刀入鞘, 靴底碾过那截断舌,像碾碎只蝼蚁。
我站在城楼阴影里,看最后 几锨黄土盖住抽搐的手指。惠芯新绣的荷包突然坠地,里头装着 消灾的符纸,此刻被北风卷着飘向乱坟深处,倒似万千冤魂在招 手。
回宫路上, 朱轮车碾过结冰的御道, 辚辚声里忽听得纪昀轻叹: " 殿下可知, 秦灭六国时, 白起坑赵卒西十万 . . . . . . " 他话未说完, 车 外传来孩童嬉闹。
掀帘望去, 几个包衣奴才的孩子正在堆雪人, 鼻头冻得通红, 却把枯枝插在雪堆上充作将军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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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火把照见永珹蜷在稻草堆里。昔日 绣金蟒袍破成布条, 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
听见铁链响动, 他猛地抬头, 眼里淬着毒: " 好个忠孝两全的太子爷!皇阿玛尚 在, 你就敢 . . . . . . "
" 西哥。 " 我抬手止住欲上前掌嘴的侍卫,解下貂裘扔过去, " 朝鲜 进贡的百年山参, 弟弟特意留着给你吊命。 "
他像被烫着似的缩到墙角, 突然嘶声大笑: " 你以为坐得稳这龙椅?别忘了, 老二 怎么死的! 老三怎么疯的! 爱新觉罗家的龙椅, 从来都是血 . . . . . . "
" 堵上嘴! " 中情局统领抬脚踹向其心窝。 永珹咳着血沫倒下时, 我瞥见他腕上那串迦南香佛珠 —— 去岁秋狝,他亲手猎了头白鹿, 说是要给皇阿玛做护膝。
地牢铁门轰然闭合的刹那,佛珠 " 啪嗒 " 散落一地, 十八颗木珠子在血泊里打转, 像十八罗汉闭目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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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西洋自鸣钟敲了七下,乾隆爷歪在炕上听我禀报日本事 宜。 案头摊着长州藩送来的血书, 字迹被海水泡得发晕: " 臣等 愿为天朝前驱, 但求王师一诺。 "
"...... 纪昀在九州安插的探子回报, 岛原民乱己蔓延至肥前国。 儿 臣按汗阿玛先前的旨意,将天津卫淘汰的二百门虎蹲炮运往长州, 另派了二十名福建水师的老兵充作教头。 " 我展开海防图, 朱笔 圈出对马海峡, " 朝鲜李祘答应在釜山港设补给站, 琉球尚温王 更主动提出要助剿倭寇。 "
老爷子枯槁的手指突然攥住地图, 喉间发出 " 嗬嗬 " 声响。 李德全 慌忙端来参汤, 却被他挥手打翻。瓷片飞溅中,他竟挣扎着坐首 身子,眼中迸出骇人精光:
" 不够! 要让他们 . . . . . . 咳咳 . . . . . . 自相残杀! "
痰盂里溅入几点猩红,像雪地红梅,
" 传旨 . . . . . . 赏长州藩主金丝软 甲一副, 就说 . . . . . . 咳咳 . . . . . . 朕盼他早日 ' 清君侧 ' . . . . . . "
我心头剧震。这哪是软甲,分明是催命符 —— 幕府若知长州藩主 获赐御用之物, 怕是明日就要发兵征讨。果然姜是老的辣,轻飘 飘一道恩赏, 抵得过十万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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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时己是月上柳梢,军机处值房还亮着灯。和珅捧着算盘噼啪 作响, 见我来忙堆起笑:
" 长州藩刚递来密信, 说收到咱们的火 枪如获至宝。就是 . . . . . . "
他压低声音,
" 按您的吩咐, 那批弹药里掺 了三成受潮的, 保管炸膛时能带走他们半个炮队。 "
朱珪从文牍堆里抬头, 镜片上蒙着层水雾:
" 老臣让门生仿着西 洋画报, 编了套《东瀛百鬼图》。 您瞧瞧这页 ——' 倭酋生啖人 心 ' , 配上葛饰北斋的浮世绘风格, 保准洋人信以为真。 "
最里间的纪昀伏案疾书,案头摆着琉球快船送来的密匣。听见响 动, 他举起张信笺苦笑:
" 佐久间象山在流放地写了篇《海防策 论》 , 说日本当以大清为鉴。 可惜昨夜 . . . . . . "
他指了指烛台旁的灰 烬,
" 幕府鹰犬摸到咱们在长崎的联络点, 这份绝笔, 是探子拼 死带出的。 "
我接过焦黑的残页, 依稀辨得 " 锁国必亡 " 西字。
忽有夜鸦掠过檐 角, 惊得烛火乱颤。墙上的《坤舆全图》簌簌作响, 东海那片墨 迹尤未干透,洇得日本列岛轮廓模糊,仿佛正被潮水一点点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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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的东宫书房,惠芯端来碗冰糖燕窝。她手指拂过我眉间皱 痕, 忽然轻呼:
" 怎的多了根白丝? "
菱花镜里映出两人身影, 她 鸦青鬓角竟也掺了银星。 想说什么, 却被更鼓声打断。
推开窗, 月光如练。宫墙外隐约飘来守夜太监的咳嗽,一声声像 钝刀割着夜色。 案头奏折堆里压着钦天监密报:
" 客星犯紫微, 主东方兵祸。 "
我蘸饱朱砂笔, 却迟迟落不下批红。 恍惚间又见 那只蓝翅蝶, 这回竟停在 " 日本 " 二字上, 薄翼轻颤, 抖落鳞粉化 作血雨。 远处传来婴儿啼哭 —— 是侧福晋钮祜禄氏新得的阿哥。乳母哼着 小调渐渐走远:
"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