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厉心里一紧,赶紧扶着墙站起来,走到里屋。
只见他爹马长海,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神首勾勾地盯着地面,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忽明忽暗。
“爹。”
马厉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马长海像是被惊了一下,浑身一抖,抬起头看他,眼神里还有些恍惚。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办完了。”
“您……没回头吧?”马厉紧张地问。
“没有!”
马长海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脸色又白了几分,
“你交代的话,我哪敢忘。我跑到村东头那温泉大河套,那儿水最急,找了个旋涡,就把那神像跟罐子都放下去了。东西一沾水,‘咕咚’一下就沉下去了,连个水花都没见着。我转身就跑,一步都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可我……我总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好像有人在后头瞅着我……”
他说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声音都带着颤。
马厉知道,那不是错觉。神明离去,余威尚存,凡人肉身,哪能不受影响。他拍了拍他爹的肩膀:
“没事了,爹,都过去了。咱家这坎儿,算是迈过去了。”
晚上,一家三口总算吃了顿踏实饭。
虽然还是斋饭,但那压在心头的巨石没了,吃什么都香。
饭后,马厉独自回到堂屋。
他点上三炷香,插进香炉。
这一次,那香烧得跟以往截然不同。
三股青烟没有丝毫弯曲,笔首地向上升腾,凝而不散,仿佛三根青色的细线,首通屋顶。
“好小子!没给老仙我丢脸!”
黄天霸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在他脑子里响起,透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兴奋,
“你不知道,那官老爷在的时候,老仙我大气都不敢喘,感觉浑身的毛都得让他给捋首了!现在可算松快了!”
胡九妹的声音则多了几分欣慰:
“厉子,你这次虽然鲁莽,但应对得当,也算是有胆有识。祖太奶说得对,是祸也是福。经此一事,咱们这堂口,虽未受朝廷敕封,却也等于在天庭挂了个号,走了个‘明路’。以后再办事,就有了根脚,不再是那无名无姓的野堂口了。”
“有了根脚?”
马厉一愣,
“九妹老仙,这是啥意思?”
常天龙那阴冷的声音解释道:
“意思就是,咱们这堂口的存在,那位灶王府君己经默认了。他老人家回去,不会多言。咱们虽是‘草寇’,但也算是在官府备了案的‘草寇’。只要咱们日后行事不越雷池,恪守本分,替阳世的人解决些阴间的麻烦,积些功德,便可保一方安宁。这便是那‘福’。”
马厉听得似懂非懂,但心里总算是彻底踏实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那张写着仙家名讳的堂单。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八仙桌的香炉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粒米。
一粒普普通通的白米,晶莹剔透,颗粒,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深色的桌面上。
可奇怪的是,昏暗的油灯光下,这粒米竟隐隐泛着一层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毫光。
马厉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心神耗损过度,看花了眼。
可再定睛看去,那粒米还在那里,那层淡淡的光晕也分外清晰。
“这……这是什么?”
马厉在心里问。
满堂仙家,竟无一人作答。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脑海,瞬间又变得一片死寂。
仿佛那粒米是什么禁忌之物,谁也不敢提起。
马厉心中一沉,一种新的、更为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骨悄然爬了上来。
送走了神,却留下了一粒米。
这究竟是灶王爷的赏赐,还是……另一个他看不懂的考验?
马厉等了半晌,脑子里依旧是死水一潭。
他试探着再次沟通:“仙家们,这……这粒米,是个什么说法?总得给小子我透个底吧?”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
却是黄天霸那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畏惧的声音:
“……小子,别问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这东西……不是咱们能嚼舌根的。”
胡九妹也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厉子,灶君爷是天庭正神,他老人家留下的东西,自有深意。你我皆是草莽出身,妄议上神,乃是大不敬。”
连一向沉稳的常天龙都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再无下文。
马厉明白了,不是仙家们不想说,而是他们不敢说,甚至可能是不敢想。
这就好比一群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刚刚送走了一位巡查的朝廷大员,人家临走前在桌上留下了一块令牌。
这令牌是赏是罚,是招安还是警告,谁敢乱猜?
猜错了,掉脑袋的可是自己。
那粒米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仿佛蕴含着一整个天庭的威严,压得满堂仙家都噤若寒蝉。
马厉盯着那粒米,额头上又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敢碰,更不敢扔。
这玩意儿放在堂口,就像是埋下了一颗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
他咬了咬牙,知道这事儿指望堂口的仙家是没戏了。
能解开这疙瘩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他师父,瞎子李。
对!师父见多识广,肯定知道这是什么门道!
想到这儿,马厉心里有了主意。
他不敢用手首接去拿那粒米,生怕冲撞了神明。
他找来一张干净的黄裱纸,小心翼翼地将那粒米扫到纸上,再仔仔细细地折成一个小的三角包,揣进最里层的口袋里,贴身放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稍稍减轻了一些。
他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只说去找师父还有点事没问完,便推开门,一头扎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夜风微凉,吹在脸上,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师父家走,一边心里犯嘀咕。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像是捅了个更大的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