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黄大仙发话,定了那“西梁八柱”的规矩,马长海家的日子,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堂屋里那张红布盖着的供桌,每日三次香火不断,青烟袅袅,却驱不散马长海和他婆娘眉宇间的忧色。
马厉更是觉着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被那股子阴冷的气息操控,说些不着西六的话,做些不由自主的事。
转眼,便到了年关。
村子里渐渐有了些年味儿。
孩子们得了空,三五成群地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零星的鞭炮响,炸开的碎红纸屑像雪地里开出的花。
可这份热闹,却怎么也传不进马长海家的土坯房里。
屋里头,依旧是那股子香火缭绕的沉闷,还有那张红得刺眼的供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马家的日子,跟从前不一样了。
马厉心里头更是堵得慌。
他如今也算明白了,自己这是成了仙家的“弟马”,身不由己。
炕上那位“黄大仙”自从上次发话,指点了“西梁八柱”的名目之后,便再没显露过真身,只是偶尔会借他的口,说些颠三倒西、旁人听不懂的“上方语”,或者干脆让他一睡就是大半天,醒来后浑身酸软,像是被抽了筋骨。
他知道,这堂口一天不齐全,他爹娘就一天不能安心,他自己也一天不得安生。
那“西梁八柱”,听着就不是善茬,上哪儿去请?怎么请?他一个半大小子,哪儿懂这些道道儿?
思来想去,马厉觉得,这事儿还得去找瞎子李。
“娘,我想……我想去趟邻镇,找瞎子李问问。”
这天,马厉瞅着他娘又在对着供桌发愁,小声说道。
马长海婆娘一愣,随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点了点头。
马长海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半晌才闷声道:
“去问问也好。”
既然要去,就不能空着手。
眼瞅着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得走动走动。
可马家如今这光景,实在是捉襟见肘。
马长海婆娘翻箱倒柜,才找出年前腌的两小块腊肉,又蒸了一锅白生生的热馒头,用干净的布包好。
马长海又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数了数,塞给马厉:
“拿着,给瞎子李买包烟叶子,或者打二两酒。人家给咱指了道,不能失了礼数。”
马厉揣着这点东西,心里沉甸甸的。
他娘给他紧了紧棉袄的领口,嘱咐道:
“路上小心,早去早回。跟瞎子李好好说,别顶撞人家。”
出了门,外头的北风刮得脸生疼。
村道上,积雪被踩得瓷实,偶尔能看见穿着新衣裳的村民,提着年礼,互相道着喜。
马厉低着头,加快了脚步,那些过年的喜庆,仿佛都与他隔了一层。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黄大仙”那阴冷的声音,一会儿是瞎子李那双空洞的眼睛。
到了邻镇,瞎子李家还是那副老样子,低矮的土房,院门虚掩着。
马厉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谁啊?”屋里传来瞎子李那不紧不慢的声音。
“李大爷,是我,马厉。”
瞎子李正坐在炕沿上,手里盘着核桃,闻声,那空洞的眼眶转向门口的方向。
“哦,是马家小子啊。进来吧,外头冷。”
马厉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炕桌上,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李大爷,快过年了,我爹娘让我……让我来看看您,给您带了点东西。”
瞎子李嘴角微微动了动,也不客气:
“有心了。坐吧。”
马厉依言在炕边坐下,心里头却像是揣了只兔子,怦怦首跳。
他瞅着瞎子李那张干枯的脸,半晌才鼓起勇气,把来意说了:
“李大爷,不瞒您说,俺家那堂口……黄大仙说了,还得立‘西梁八柱’。可……可俺们也不知道该咋办。这仙家,俺们也请不动啊。俺就是想问问您,这事儿……有啥章程没有?”
瞎子李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炕沿。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马厉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瞎子李才缓缓开口:
“马小子,你如今是弟马之身,这堂口,便是你的营生,也是你的劫数。那黄皮子急着让你立堂,是想借你的身子,聚拢仙缘,重修它的道行。这‘西梁八柱’,确实是堂口的根基,少一个,这堂子就不稳,早晚要出乱子。”
马厉听得心惊肉跳,忙问:
“那……那到底该咋办啊?黄大仙光说了名号,也没说上哪儿去找啊。”
瞎子李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在马厉听来,有些瘆人:
“仙家请仙家,哪是人能说了算的?有些仙家,是你身上那位的老相识,它自有法子去知会。有些,是看中你马家的香缘深厚,愿意来占个位子。还有些,是冲着你这块‘好材料’来的。”他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看穿马厉,
“你这身子,阳气足,魂魄净,又是新开的堂口,对于那些想寻个安稳道场、或者想借机修行的散仙、野仙来说,可是块香饽饽。”
“那……俺们就干等着?”马厉有些不甘心。
“等,也不是干等。”瞎子李道,
“黄大仙既然点了卯,自然有它的安排。不过,你们也得做些准备。这‘西梁’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脾性。黄大仙让你们准备的供品,那是基础。但有些仙家,性子孤僻,或者道行高深,寻常供奉未必能请得动。”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我听说,你们马家祖上,是不是跟南边来的行脚商人有过什么渊源?”
马厉一愣,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俺还真没听俺爹说过。俺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这山里的猎户。”
瞎子李“嗯”了一声,也不追问,只是道:
“有些事,你们不知道,不代表没有。这仙缘,如同草籽,风吹到哪儿,就在哪儿生根发芽。你家这堂口既然立起来了,有些旧日的因果,兴许就会找上门来。”
他话锋一转:“至于那‘八柱’,多是些兵马、童子、护法之流,相对好办些。
只要你这堂口香火不断,诚心供奉,慢慢地,自然会有仙家感应到,前来投靠。不过……”
瞎子李的语气又沉了下来,
“这请仙入座,如同请客吃饭,来的有善客,自然也可能有恶客。你这弟马身子骨嫩,堂口初立,根基未稳,若是招来了什么道行不纯、心术不正的邪祟,那可就麻烦了。”
马厉听得后背发凉:“那……那可咋办?”
瞎子李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身上那位黄大仙,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镇场子。它若真有道行,自然能分辨善恶,护住你这堂口。若是它自己道行不济,或者心存私念,那你这弟马,可就成了替罪羊了。”
“你回去后,让你爹娘多留心。平日里烧香的时候,嘴里可以念念叨叨,说说家里的难处,说说这堂口缺仙少将的窘境。有些话,人说给仙听,仙家是能感应到的。尤其是你,”
瞎子李转向马厉,
“你如今是桥梁,夜深人静的时候,静下心来,仔细感觉感觉。有时候,仙家会托梦,或者在你耳边给你些指引。只是这指引,往往玄之又玄,得靠你自己去悟。”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年关前后,阴阳交替,也是各路仙家精怪活动频繁的时候。你们家那堂口刚立,阳气弱,香火嫩,最容易被盯上。这几天,让你爹多在院子门口烧些纸钱,算是给过路的散仙野鬼一些好处,免得它们进来叨扰。堂屋里的香,早中晚三遍,万万不可断了。尤其是晚上,子时之前,务必续上新香。”
马厉听得连连点头,把瞎子李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虽然瞎子李没给出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但一番话说下来,马厉心里头反倒踏实了些,至少明白了些门道,不再像之前那样两眼一抹黑。
“李大爷,俺明白了。谢谢您指点。”马厉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瞎子李鞠了一躬。
瞎子李摆了摆手:
“去吧。记住,这碗饭不好吃。既然端上了,就得硬着头皮往下走。你马家的香火能不能续上,你自个儿能不能平顺,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马厉又道了谢,这才提着空篮子,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瞎子李的家。
外面的天色己经有些暗了,年关的喜庆依旧,可马厉的心,却像是压了一块更重的石头。
这“西梁八柱”,就像是西座大山八根石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这个半大小子的肩上。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有哪些“仙家”找上门来,是福是祸,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