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子踱着步子来到茶楼后的居室内,坐在那张熟悉的竹椅上,指间捻着那枚骨牌,一言不发。
随后青玄子垂下眼,目光落在骨牌的纹路上。
马厉的到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一扇门。
思绪被卷进了回忆的漩涡,一下子被拽回到几十年前。
……
那些年北方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那时候的青玄子,还不配叫青玄子。
他叫赵青山,奉师父之命入世救人,砥砺道心。
那时的他二十出头,揣着师父给的几张符,背着一把桃木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替天行道”的生猛劲儿,自以为天下间的妖魔鬼怪都该怕他。
那会儿,世道将乱,人心思动,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跟着冒头。
他游历到龙江边上的一个破落村子里,听闻山里出了个祸害人的东西。
村西头的老林子里,有个荒了几十年的义庄,前阵子有个胆大的去拾柴禾,回来就疯了,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一句话:“活了,都活了!”
屯子里的人告诉他,那东西在后山的破义庄里,是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林“管子”(伐木工头),尸身不腐,生了白毛,力大无穷。
赵青山一听乐了,不就是毛僵嘛,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感觉可以手到擒来。
他一个人,一把桃木剑,揣着一沓黄符就进了山。
他压根没放在心上,甚至还盘算着,这一趟下来,又能给师门长多少脸。
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张脸差点让人给撕了。
那义庄的门一推开,一股子混着腐肉和泥土的腥臭味儿就扑了出来。
他捏着一张“镇尸符”,嘴里念着咒,一步步往里走。
棺材盖是开着的,里面空空如也。
他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黑影就从房梁上扑了下来,带着一股子恶风。
那毛僵浑身的白毛,硬得跟钢针似的,指甲又黑又长,泛着青光。
赵青山反应也快,一个懒驴打滚躲开,反手就是一张“定身符”甩了过去。
黄符“啪”地一下贴在毛僵的脑门上,非但没定住,反而“呼”地一下自个儿烧成了灰。
他当时就懵了。
这玩意儿,不按套路来啊!
接下来的场面,就跟除魔卫道不太沾边了,他被追得满院子跑。
他平生所学,什么掌心雷,金光咒,打在那毛僵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顶多烧掉几根白毛。
反倒是那毛僵一爪子过来,能把院里的石磨给抓出五道深沟。
他的道袍被划得稀烂,胳膊上还挂了彩,血腥味儿更是刺激得那毛僵越发狂暴。
赵青山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桃木剑也断了,眼瞅着那黑漆漆的爪子就要掏进他心窝子,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俩字:完了。
他师父要是知道他被个毛僵给办了,估计得从山上下来,亲自把他的骨灰给扬了。
就在这时,墙头传来一阵轻笑:“我说哥们儿,你这不行啊,跟他掰腕子,不嫌乎胳膊疼?”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破旧皮袄的汉子,跟头熊瞎子似的从墙头一跃而下,一膀子就把那毛僵给撞了个跟头。
待赵青山定睛一瞧,来人约莫三十来岁,方脸盘,虎目虬髯,一身打扮瞅着像个屯子里的猎户。
“快跑啊!这玩意儿不是人!”赵青山急得大喊。
那汉子却不理他,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知道这是啥玩意儿不?咋还捂长毛了?”
赵青山连忙提醒道:这是毛僵,寻常刀剑无法伤他分毫……
没等赵青山把话说完,只见那汉子把身上的皮袄往地上一扔,露出里面的粗布褂子,然后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猛地就变了。
原本那双虎目此刻变得更加锐利,甚至隐隐透着一股非人的野性。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低吼,身子一弓,再抬起头时,赵青山看见他的瞳孔,似乎都立了起来。
“弟马李怀瑾,今日借仙长威风,降妖除魔!”
一股子蛮横霸道的气息从他身上炸开,凭空把地上的雪沫子卷得上下翻飞。
他竟是赤手空拳,迎着那毛僵就冲了上去。
接下来的景象,彻底颠覆了赵青山二十年来对“修行”二字的认知。
没有符箓,没有咒语,没有法剑。
李怀瑾的打法,简单、粗暴,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他身形灵活得不像话,时而如猛虎下山,一记重拳砸在毛僵胸口,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时而如灵蛇出洞,缠住毛僵的胳膊,借力打力,将其掀翻在地。
那毛僵的钢针白毛,抓在李怀瑾身上,竟只能留下一道道白印子,连皮都破不了。
“牛鼻子,你别在那卖单儿了!”
李怀瑾在缠斗的间隙,还有空回头冲他喊了一嗓子,
“你那符还有余富不?往它波棱盖儿上来一张!这家伙下盘不稳!”
赵青山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敕火符”,也顾不上念咒了,咬破指尖,用血在符上画了个印,用尽全力甩了过去。
黄符正中毛僵的左腿膝窝,“轰”地一下燃起一团火焰。
毛僵身形一滞。
“好样的!”
李怀瑾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整个人如炮弹般弹起,双臂张开,死死锁住毛僵的脖子,腰身发力,一个凶狠的后仰,带着那毛僵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咔嚓!”
一声脆响,毛僵的脖子,竟被他用蛮力给生生掰断了。
一切尘埃落定。
李怀瑾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身上那股子骇人的气息也随之散去,又变回了那个胡子拉碴的普通汉子,只是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他走到赵青山跟前,低头瞅了瞅他胳膊上的伤口,又瞅了瞅他狼狈的样子,乐了。
“咋样啊,小道长?差点把小命撂这儿吧?”
赵青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活了二十年,没这么丢人过。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着李怀瑾,郑重其事地躬身作揖:“多谢……多谢这位大哥救命之恩。在下赵青山,道号青玄。”
“别大哥大哥的,听着显老。”
李怀瑾摆摆手,从兜里掏出个瘪了吧唧的酒壶,拧开灌了一大口,一股子劣质烧刀子的味道呛得他首咳嗽,
“你这小牛鼻子,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一个人就敢来碰这玩意儿?”
青玄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无力反驳,只能小声嘟囔:“书上……书上不是这么写的。”
“书?”
李怀瑾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书上还写着龙王爷管下雨呢,你咋不去找他唠唠?这世道,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多着呢,光靠书本,早晚把自己埋了。”
他把酒壶递过去:“来一口?暖和暖和。”
青玄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可身上却真的暖和了不少。
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出马弟子,青玄忽然觉得,师父让他下山历练,或许,要学的不仅仅是降妖除魔的本事。
他擦了擦嘴,把酒壶还给李怀瑾,看着那具躺在地上、脖子歪到一边的毛僵,心有余悸地问:“李大哥,你请的是……哪位仙家?”
“各路仙家都搭了把手儿。”
李怀瑾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自家亲戚。
赵青山看着他,又看看自己断掉的桃木剑和空空如也的符袋,心里头五味杂陈。
自己这二十多年,好像都活在书里。
原来,山下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自那以后,一个念咒画符,一个请仙上身,俩人搭伙,竟也在那百废待兴的年月里,结伴闯出了点名堂。
……
“道长?道长?”
一声呼唤,把青玄子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茶社的小伙计正站在桌边,一脸关切。
”您的茶都凉了,要不要给您换一壶热的?“
青玄子回过神来,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骨牌。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后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骨牌扣莲收回袖中。
马厉这孩子,也是出马弟子,根骨也好。
尤其是那股子镇住“肉孽”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隐约之间,竟让他看到了几分李怀瑾当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