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青玄子道长出手,将陈老板的阳火封住,又收走了那枚“鬼手扣莲”的铜扣后,日子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捡骨人”的阴影像是退潮的海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掀起半点波澜。
陈老板也回了家,虽说被道长施了法,整个人瞧着有些木讷,但好歹能吃能喝能走动,性命无忧。
马厉的生活,则彻底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节奏。
白天,他在青竹茶社里跑堂,端茶倒水,迎来送往。
茶社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物进进出出,马厉嘴上不说,眼睛却没闲着。
他发现,每日总有那么几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汉子,不早不晚地坐在角落里,点一壶最便宜的茶,一坐就是半天。
他们不闲聊,也不看报,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扫过茶社里的每一个人,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马厉心里清楚,这些人不简单,但他谨记青玄子的告诫,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伙计,不多看,不多问。
拿了第一个月的三十块工钱,马厉没给自己添件新衣,也没给家里买二斤肉,而是揣着钱一头扎进了油漆店。
他买了最好的金粉和桐油,又跑去河边筛了最细的净沙。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只要茶社一关门,他就提着个小桶,借着月光跑到城西那座破败的灶王庙。
他先是用净沙和水,一点点将那尊布满裂纹的灶王爷泥塑擦拭干净,再亲手调配金漆。
没有刷子,他就用指头蘸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为神像描摹金身。
冰冷的泥塑在他指尖下,渐渐泛起温润的光泽。
从眉眼到衣褶,他涂得一丝不苟。
阳光从破损的窗棂照进来,正好打在神像的脸上,那新上的金身熠熠生辉,竟真有了几分神圣庄严的气派。
每描完一笔,他都感觉自己与这座破庙,与这位神明的联系,又深了一分。
青玄子说得对,堂口是庙,弟马是根,庙不结实,根不扎深,请来再大的神仙也坐不稳。
如今,他就是在给自己这间“茅草屋”打地基,垒砖墙。
日子就这么在茶水的清香和金漆的气味中溜走,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三。
时间一晃,就到了农历三月初三。
在他们这一行,这是个大日子,是开春后第一次堂口大供,关乎着一整年的气运。
马厉和妹妹马爽天不亮就起了床。
供桌擦得一尘不染,上面摆满了精心准备的祭品。
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头朝里,尾朝外;一条清蒸的鲤鱼,姿态仿佛要跃出盘子;还有白面馒头、时令水果,以及一瓶从供销社换来的“北大仓”白酒。
“哥,咱家这伙食,快赶上给首长做饭了。”
马爽看着满桌的硬菜,忍不住咂了咂嘴,“仙家们吃了这顿,今年可得玩命保佑咱家发财啊。”
马厉被她逗乐了,伸手敲了下她的脑袋:“瞎说,对仙家得有敬畏心。”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也觉得,这阵仗是够可以的。
一切准备就绪,马厉关上房门,将马爽也请了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从炕柜最深处,郑重地取出了师父瞎子李当初赠予他的那卷杏黄旗布。
旗布一展开,满室都仿佛被一层淡淡的宝光笼罩。
他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马厉净手,研墨。
墨不是普通的墨,里面掺了朱砂,又被他逼出一滴指尖血,滴入墨池。
墨汁瞬间变得粘稠,隐隐泛着一丝暗红。
他铺开杏黄旗布,提起那支同样是师父所赠的狼毫笔,悬在半空,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瞎子李当初的嘱托和规矩。
立堂单,如同给仙家们上户口,名不正则言不顺,半点马虎不得。
他定下心神,笔尖饱蘸墨汁,稳稳落下。
第一笔,写在旗布顶端正中,是堂口的“封号”——“敕令马家清风堂”。
七个字,如山岳落地,沉甸甸地压在了杏黄旗布上。
墨迹渗透布料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威压自旗布中央荡开,原本袅袅升起的青烟,竟被这股气势压得矮了半截,贴着香炉口打了个旋儿。
马厉手腕一沉,感觉笔尖下压着的不是一方布,而是一片待定的乾坤。
他提着的那口气不敢松,紧接着便要落笔书写堂口的顶梁柱——西梁。
这“西梁”,便是撑起整个堂口威严与法脉的根本,是掌堂教主之外,地位最尊崇的西位大仙。
写谁,不写谁,谁先谁后,这里头的讲究比天还大。
马厉的脑海里没有半点犹豫。
他的笔尖微移,在“敕令马家清风堂”封号之下,左侧首位,落下了三个字——姜烟氏。
这三个字,他写得格外恭敬,笔锋藏而不露,内敛厚重。
正是他家祖太奶,碑王“清风教主”的名讳。
“清风”一脉,乃鬼仙,掌阴阳之事,又是自家血脉先祖,于情于理,都当为西梁之首,镇住整个堂口的根基。
字迹落成,那杏黄旗布竟无风自动,轻轻抖了一下。
一股熟悉的、慈爱而又威严的气息笼罩了马厉全身,仿佛祖太奶就站在他身后,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心中一定,手腕更稳。
笔锋再转,在“姜烟氏”之右,并列写下了“黄天霸”三个字。
黄仙,黄天霸。
这位仙家虽然有些跳脱爱显摆,却是在他最迷茫无助时,第一位真心实意跟在他身边的,这份情义,马厉记在心里。
“黄天霸”三个字写完,笔画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马厉仿佛听见脑子里传来一声得意的“嘿嘿”声,紧接着,一股子精纯的土行气息顺着笔杆就传了过来,让他原本有些发僵的手指都灵活了不少。
第三位,常天龙。
笔尖游走,如龙蛇之形。
“常天龙”三字,笔画连绵,带着一股子阴冷而霸道的气势。
这位常仙不喜言语,却言出必践,王家村老柳林中,若非他出言指点,自己恐怕就要吃了大亏。
他的认可,是靠着马厉自己一步步拼出来的。
字成,屋内温度骤降,一股冷冽之气盘旋而起,却又在触及到“姜烟氏”名讳的气息时,温顺地伏了下来,拱卫在侧。
最后一位,胡九媚。
马厉下笔时,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媚眼。
这位胡家仙长,以幻境考验他的心性,以因果磨练他的道行,虽是最后一位到场,却是让他真正明白“渡人亦是渡己”道理的引路人。
“胡九媚”三字,笔画婉转,媚而不妖,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灵秀之气。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在屋内弥漫开来。
至此,清风姜烟氏、黄仙黄天霸、长仙常天龙、胡仙胡九媚,西位大仙名讳落定。
整张杏黄旗布上的字迹,都像是活了过来,不再是简单的墨迹,而是隐隐泛着一层暗金色的微光。
一股由西道不同气息交织而成的庞大力量,通过旗布,与马厉自身的气息紧密连接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后仿佛站着千军万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拔高了一截。
这便是“名正言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