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一股子凉意,吹得马厉一个激灵。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要对任何人提起。
瞎子李是他的根,是他踏入这行的引路人,也是他心里最深的秘密。
“我师父……是个盲人,村里人都叫他瞎子李。”
马厉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话说得很坦然。
在高人面前,藏着掖着是小孩子的把戏。
青玄子听完,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回去吧。”
没有追问,没有评价,就好像马厉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这种平静,反而让马厉心里更没底了。
他冲青玄子躬了躬身,快步走出门,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
回到瓦片巷的小院,马厉把怀里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马爽正趴在桌边,正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
“哥,这是啥?”
“工钱。”
马厉把信封推过去,“茶楼老板发的。”
他打开信封,把里面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倒在桌上。
马爽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那堆钱,又赶紧缩了回来,好像那钱烫手似的。
“这么多……”
“嗯,够你上大学了。”
马厉把钱重新收好,只抽出几张放在外面,
“明天,咱俩去趟大姑家。”
马爽愣了一下,随即小声说:
“还去啊……姑父他……”
“去。”
马厉的回答不容商量,
“咱得把礼数尽到,不管咋说,你备考这段日子,是人家收留了你。”
他看着妹妹,又补了一句:“人活一口气,咱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
马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兄妹俩起了个大早。
马厉揣着钱,带着马爽先去了百货商场。
他扯了五尺的确良布料,又称了二斤槽子糕和一挂猪肉。
这是能拿到台面上,相当体面的礼物了。
提着东西,兄妹俩再次站到了那栋熟悉的筒子楼下。
楼道里还是那股子酸菜混合着煤烟的味儿,可这一次,马厉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敲开门,开门的正是大姑马秀娥。
她看见马厉兄妹,特别是看到马厉手上提的肉和布料,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复杂。
“哎呀,你们……还买这些东西干啥,乱花钱!”
嘴上埋怨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把他们让了进去,眼睛不住地往那块肉上瞟。
姑父刘建军正坐在桌边抽烟,看到他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屋里还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旧军装,坐姿笔挺,理着个板寸头。
他看到马厉,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
“小厉,小爽,来了。”
“成哥回来啦!”
马爽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这就是大姑的儿子,刘建军的骄傲,刚从部队退伍回家的刘成。
马厉也跟着叫了声“表哥”。
他打量着刘成,几年不见,表哥变得又高又壮,皮肤是那种常年日晒下才有的古铜色,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精悍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马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马秀娥接过东西,喜笑颜开地进了厨房,嘴里嚷嚷着,
“成儿刚回来没几天,你们就来了,正好,今儿中午我多炒俩菜,咱好好喝点!”
气氛比上次融洽了太多。
刘建军的话也多了起来,问了问刘成在部队的事,又貌似不经意地问马厉:“听说你小子在茶楼找着活儿了?干点正事好,别成天想那些歪门邪道。”
“嗯,挺好的。”
马厉含糊地应着。
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表哥刘成身上。
他的话很少,基本是问一句答一句。
马爽问他部队苦不苦,他会说“还行”。
可他的眼神,总像是隔着一层雾,看着你,又好像没在看你。
最让马厉心头起疑的,是他身上那股气。
按理说,刘成二十出头,又是刚从纪律严明的部队回来,身上应该阳气鼎盛,血气方刚,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可马厉“看”到的,却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
那股冷气,不像张大婶家遇到的那种小鬼的阴气,也不像工服上老孙的怨气。
它更深,更沉,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一样,紧紧地缠着刘成,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灰暗。
尤其是他那身军装,明明洗得干干净净,可在马厉的“眼”里,那两个肩膀上,像是落了两个看不见的、湿漉漉的手印。
“小子,这当兵的回了魂儿,可丢了魄啊。”
常天龙那冷飕飕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马厉心里咯噔一下。
饭菜很快就上桌了。
马秀娥的手艺不错,猪肉炖粉条,炒了个白菜,还有一盘花生米。
刘建军拿出了酒,非要跟马厉和自己儿子喝两杯。
饭桌上,马秀娥一个劲儿地给儿子夹肉:“成儿,多吃点,看你在部队都瘦成啥样了。”
刘伟只是默默地吃,不怎么说话。
马厉端起酒杯,敬了姑父一杯,然后转向刘成:“表哥,我敬你一杯,欢迎你回家。”
刘成抬起头,端起杯子,跟马厉碰了一下。
就在两个杯子相碰的瞬间,马厉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酒杯传了过来,让他拿杯子的手都凉了半截。
他喝下酒,那股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下去,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那股寒气。
“表哥,你在哪个部队服役的啊?”马厉状似随意地问道。
刘成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过了两秒才说:“在南边,边境上。”
“边境?”刘建军来了兴趣,“那地方是不是挺乱的?有没有打过仗?”
刘伟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都捏得发白了。
“没……就是巡逻,站岗。”
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马秀娥赶紧打圆场:
“吃菜吃菜!问那么多干啥,孩子刚回来,让他好好歇歇。”
一顿饭,吃得暗流涌动。
吃完饭,马厉说茶楼还有事,便要带着马爽告辞。
临走时,他走到刘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入手处,一片冰凉,隔着一层布料,都感觉不到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
“表哥,好好休息。”
刘成抬起头,看着马厉。
就在那一刻,马厉从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某种东西的极度恐惧。
走出筒子楼,马爽长出了一口气:“哥,我咋觉得……表哥有点怪怪的。”
马厉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楼房。
他知道,表哥刘成,恐怕不是“有点”怪怪的那么简单。
他在边境线上,到底遇到了什么?
那身干净的军装上,沾染的又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