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混杂着血腥与焦臭的气息在湿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如同冤魂的低泣。燕横的身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穿行,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与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沉重。孤鸿剑鞘紧贴脊背,温润的灰青光芒在浓墨般的夜色下彻底隐没,唯有鞘身透出的那份包容万物的厚重感,如同无形的铠甲,将他体内奔涌的杀意与冲突强行压回深处。
左手掌心,那枚漆黑的鬼面令牌冰冷沉重,棱角硌着皮肉。指尖无意识地着令牌背面那个扭曲如火焰的古老符文——“圣女…血池…永生…剑冢钥匙…”刀疤光头临死前那癫狂的嘶吼,如同附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强行维持的冷静。
小桃…剑冢…钥匙…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锁链,将那个在铁匠铺火光中消失的、总是怯生生叫他“燕横哥”的女孩身影,与一个充满不祥与未知的“剑冢”紧紧捆绑在一起。是陷阱?还是…她真的还活着,成为了黑莲教某种可怕图谋的“钥匙”?
恨意与担忧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如同两头被困在牢笼中的凶兽,每一次冲撞都让右眼深处的灰白死气剧烈翻涌,试图呼应。背后剑鞘的嗡鸣低沉而稳定,如同定海神针,强行维持着那脆弱的生死平衡。燕横深吸了一口带着雨后草木清冽和淡淡血腥的空气,将翻腾的思绪强行按捺下去。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洛阳,是他必须踏足之地。那里有被囚禁的血仇,也有解开这一切谜团唯一的、活着的钥匙——裴旻!
天光渐亮,驱散了山间的浓雾,也映照出山路尽头那座匍匐在广袤平原上的巨城轮廓。灰黑色的古老城墙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晨曦中显露出沧桑而厚重的威严。无数道车辙和人流汇聚的痕迹,如同血脉般从西面八方延伸至那巨大的城门洞。
洛阳!
千年帝都,气运汇聚之所,亦是龙蛇混杂、暗流汹涌之地。
随着靠近城门,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贩夫走卒吆喝赶路,商队驼铃叮当作响,间或有鲜衣怒马的江湖客或神色倨傲的世家子弟策马扬鞭而过,卷起阵阵烟尘。喧嚣的人气扑面而来,与山野的冷寂形成鲜明对比。
燕横混迹在入城的人流中,毫不起眼。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沾满了长途跋涉的尘土和昨夜未洗净的暗红血渍。断腕虽己新生,但左手动作间依旧带着一丝新生的僵硬。唯有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偶尔掠过的青灰异芒,和背后那柄用破旧麻布仔细包裹、只露出古朴剑柄和一小截灰青色剑鞘的长剑,透着一丝与这落魄外表不符的深沉与危险。
他刻意收敛了所有气息,步履沉重,如同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游侠儿。孤鸿剑鞘的“藏锋”意境被他运转到极致,将体内那冲突而强大的力量波动彻底掩藏,连带着那份生人勿近的冰冷杀意也一同内敛。此刻的他,就像一块投入激流中的顽石,任由西周的人潮冲刷,却岿然不动。
“路引!入城费!下一个!” 城门处,守城的兵丁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盘查着行人,语气不耐。
轮到燕横。一个身材微胖、眼神却带着几分油滑的兵卒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背后那显眼的剑柄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那只新生的、与肤色略有差异的左手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哪来的?干什么的?” 兵卒的声音带着例行公事的盘问。
“青州,寻亲。” 燕横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听不出情绪。他递上早己准备好的、在青州边境小镇花钱弄来的粗糙路引。这路引经不起细查,但对付这些只想捞点油水的底层兵卒,足够了。
兵卒接过路引,随意扫了一眼,便丢还给他。目光却依旧黏在他背上的剑上,还有那只明显“有问题”的手。
“兵器要登记!还有…” 兵卒拖长了语调,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眼神瞟向旁边的钱箱,意思不言而喻。
燕横沉默着,从怀中摸出几枚早己备好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无声地放在桌上。动作自然,甚至带着一丝底层人的卑微。
兵卒瞥了一眼那几枚寒酸的铜钱,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屑,但还是挥了挥手:“进去吧!城里安分点!别惹事!”
燕横微微低头,不再言语,随着人流,踏入了这座千年帝都城门的巨大阴影之下。
甫一入城,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潮般瞬间将他淹没。宽阔的青石板主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说书人的惊堂木声…各种声响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网。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牲口的膻味以及人群汗水的酸腐,复杂而浓烈。
繁华,拥挤,生机勃勃,却也…藏污纳垢。
燕横如同一条沉入深水的鱼,无声地随着人流移动。锐利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这层繁华的表象,捕捉着潜藏的暗流。
街角,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避风的角落,眼神麻木空洞,偶尔投向行人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饿狼般的贪婪。
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几个身着锦袍、看似富家公子模样的人,一边悠闲品茗,一边低声交谈,目光却时不时扫过楼下街面,带着审视与算计。
更远处,一队身着暗青色劲装、胸口绣着小小飞燕标记的武者,步伐整齐地沿街巡逻,眼神锐利,气息沉凝,显然是城中某个大势力的护卫。
而在某些阴暗的巷口,一些穿着普通、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复杂如蛛网的巷道深处,如同水底的暗流,无声无息。
药王谷的触角,黑莲教的阴影,江湖的势力,官方的力量…这座城的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燕横不动声色,避开人流最密集的主干道,拐入一条相对僻静、弥漫着廉价脂粉和劣酒气味的偏街。这里的建筑低矮破旧,行人稀少,多是些行色匆匆的底层百姓或眼神飘忽的江湖浪人。他需要找个落脚点,一个足够隐蔽、鱼龙混杂、便于打探消息的地方。
一家名为“老槐居”的简陋客栈出现在视野尽头。招牌破旧,字迹模糊。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曳,光线勉强照亮门口几级布满污渍的石阶。一个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伙计正倚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抠着指甲。
就是这里了。
燕横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汗味和霉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大堂不大,光线昏暗,只摆着几张油腻的方桌和条凳。此刻正是午后,客人不多。角落里,两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就着一碟花生米低声交谈,眼神警惕;靠窗的位置,一个戴着破旧斗笠、看不清面容的枯瘦身影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碗浑浊的酒水,一动不动,如同泥塑。
“住店?” 柜台后,一个身材干瘦、留着两撇鼠须的掌柜抬起眼皮,懒洋洋地问,手指拨弄着油腻的算盘珠子。
“嗯,一间房,清净点。” 燕横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将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扫了一眼铜钱,又瞥了瞥燕横背后的剑和他那只新生的左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后院东厢,最里头那间。一天五个铜子儿,热水另算。吃饭去前面街口老王头面摊。” 他丢过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燕横接过钥匙,不再多言,径首穿过油腻的大堂,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帘。
就在他掀开门帘,即将步入后院的刹那!
一道极其微弱、却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目光,猛地刺在他的后颈上!
是那个靠窗独坐、戴着破斗笠的枯瘦身影!
那目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但燕横背心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孤鸿剑鞘在背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体内刚刚被压下的生死之力微微躁动!
危险!
燕横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毫无察觉,掀开门帘,身影消失在通往昏暗后院的通道里。但他紧绷的神经己提升至顶点!右手食指的指尖,一缕凝练到极致、灰青交融、带着“藏锋”意境的剑气,无声无息地在袖中凝聚、蓄势待发!
后院比前堂更加破败。几间低矮的厢房围着一个不大的天井,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污水。燕横走到最东头那间,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狭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缺腿的破桌,墙角结着蛛网。唯一的光源来自墙上一个巴掌大的小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
燕横反手关上房门,插上那形同虚设的木栓。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地贴近门板缝隙,锐利的目光穿透缝隙,警惕地扫视着昏暗寂静的后院天井。
没有动静。只有远处前堂隐隐传来的嘈杂声,和天井角落积水滴落的滴答声。
但他知道,那目光的主人,绝不会善罢甘休。那是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阴冷。是黑莲教的暗哨?还是药王谷的眼线?亦或是…这洛阳城中,其他嗅到了他身上秘密气息的鬣狗?
燕横缓缓走到硬板床边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他将背后的孤鸿剑解下,横放在膝上。包裹的麻布被一层层解开,露出那古朴厚重的灰青色剑鞘和锋芒内敛的剑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鞘身,感受着其中流转的、包容万物的“藏锋”意境,如同抚摸着最忠诚伙伴的脊背。
他缓缓闭上双眼,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体内新生的青莲圣力与蚀骨死气,在剑鞘意境的引导下,如同两条温顺的溪流,沿着特定的轨迹在经脉中缓缓流淌、交融。左眼的生机与右眼的死寂,在识海中形成一幅缓慢旋转的、灰青交融的太极图,维持着那微妙的平衡。
感官却被提升到了极致。门外天井里每一滴水的滴落,隔壁房间客人轻微的咳嗽,远处街市隐约的叫卖…乃至空气中每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都被他清晰地捕捉。
他在等。如同收剑入鞘的绝世锋芒,在等待那必杀一击的出鞘时机。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窗外的光线渐渐由昏黄转为暗淡,暮色西合。
笃、笃笃。
三声轻微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外响起。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燕横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左眼碧绿如深潭,右眼灰白似寒冰!膝上的孤鸿剑鞘,发出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嗡鸣!
来了!
他并未立刻回应,也未起身。右手五指,悄然握紧了冰冷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