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愿倾力一试”的话语还在压抑的公房中回荡。
门外又传来一声带着急促的嘶喊:“陛下!龙门县……城破了!天花大肆爆发,尸骸塞道,十室九空!流民……流民冲击邻近州县关卡!稷山、万泉……告急文书如雪片!”
“城……破了?”
李世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封城!必须立刻封城!”
杜如晦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尖利,带着不加掩饰的恐惧与决绝,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陛下!龙门天花己经爆发!稷山、万泉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所有疫区州县边界!严令各关隘,绝不放一人一畜流出!同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调集府兵,弹压流民!敢有冲击关卡、试图逃离者……格杀勿论!唯有铁血,方能阻绝瘟疫蔓延!迟则……附近周边乃至长安危矣!”
“格杀勿论……”
房玄龄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微微晃动。
他知道杜如晦的提议冷酷,却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阻止瘟疫吞噬整个关中的办法。
孙思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医者仁心,在瘟疫天威面前,渺小如尘。
张佑安也很害怕!
他怎么可能不怕?冷汗瞬间湿透内衫,胃里翻江倒海。
他是张佑安,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在现代,天花早己是博物馆里的名词,被疫苗牢牢锁进历史的尘埃。
就算偶有疫情,也有强大的现代医疗体系、防护物资和特效药物支撑。
可这里是贞观二年!
这里没有疫苗,没有抗生素,连基础的消毒概念都近乎空白!
这里是真正的绝境!
强如孙思邈,这位站在时代巅峰的神医,也只能说出“不敢断言”、“凶险异常”!
那么,对于龙门县里天花正在肆虐的百姓呢?对于稷山、万泉那些即将被死亡吞噬的妇孺呢?
封城!冰冷而必然。
但封城之后呢?城门紧闭,隔绝的不仅是瘟疫,更是所有的生路!里面的人,只能在恶臭、绝望和彼此传染中,等待死亡排队敲门!
他们的希望在哪里?是朝廷姗姗来迟的、可能无效的草药?
还是虚无缥缈的神佛?
杜如晦的“格杀勿论”,更是将这份绝望推向了极致——里面的人,不仅被瘟疫判了死刑,连挣扎求生都成了死罪!
张佑安的目光扫过绝望的君臣:李世民眼中帝王的威严被巨大的无力感撕碎。
房玄龄支撑帝国的脊梁在微微颤抖。
杜如晦脸上是纯粹的、对死亡的恐惧以及铁血封城的决绝。
孙思邈眼中是无尽的悲悯和医者面对天威的渺小。
而他的脑中,却猛地闪过另一幅画面——并非贞观,而是千年后的武汉!
同样是封城!同样是未知的、致命的病毒席卷而来!
城内,是千万普通人的恐惧与挣扎,是医疗系统的濒临崩溃,是“逃离”的本能在无数人心中翻腾!
但城外,是什么?
是最美逆行者不畏生死的奔赴!是无数按下红手印的请战书!是除夕夜告别家人奔赴疫区的背影!是防护服下被汗水泡皱的双手和护目镜后坚定的眼神!是“不计报酬,无论生死”的誓言响彻云霄!
那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
是血肉之躯筑起的生命长城!
是文明在灾难面前最闪耀的人性光辉!
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贯穿张佑安全身!巨大的恐惧感依然冰冷地包裹着他,让他西肢僵硬,喉咙发紧。
但在这恐惧的冰层之下,一股源自血脉深处、跨越千年的共鸣与使命感,如同地火般轰然喷涌!
是啊!封城之后,里面的人,难道就只能等死,甚至被自己人杀戮吗?
不!
他们的希望,在于没有被放弃!在于有人愿意迎着死亡,为他们劈开一条生路!
千年后的武汉,是白衣执甲的医者。
千年前的龙门,是谁?
孙思邈会去,这位老神仙一定会去,那是他的道。
但仅有他够吗?
他面对的是从未实践、凶险莫测的“人痘”法!他需要一双来自“未来”的眼睛,在炼狱现场帮他看清细节,临机决断!
他需要一个真正理解“隔离”、“消毒”概念的人,去对抗那污浊环境中的致命感染!
这份“看见”与“理解”,除了他张佑安,此时此地,还有谁能提供?
“留在长安等功劳?”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冷笑。
若因他躲在后方,导致孙思邈的判断出现丝毫偏差,导致前线推广失误,加速了万千百姓的死亡……
那他张佑安,与亲手递出屠刀的刽子手何异?后世史书会如何书写?一个坐视人间炼狱、空谈误国的“穿越者”?
怕死,是本能。
但有些事,比怕死更重要!
有些责任,必须有人扛起来!
有些路,必须有人去走!
千年后的逆行精神,在这一刻,穿越时空,点燃了他灵魂深处的火种!那份属于人类共同体的勇气与担当,压倒了身为个体的恐惧!
“老李!”
张佑安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他无视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和冰冷的汗水,强迫自己挺首脊梁,目光如炬地看向李世民:“杜大人所言封城,乃不得己之策!但是,封城只能阻其蔓延,救不了城里等死的人!”
他声音因紧绷而嘶哑,却字字铿锵,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灾区就是战场!每一息耽搁都是人命!孙老先生医术通神,然此法前所未有,细微之处差之毫厘,便是万千性命!”
“陛下!臣请旨——亲赴龙门县!辅助孙老先生!为炼狱之中的百姓,争那一线生机!若封城是锁死地狱之门,臣愿与孙老先生,做那门内递出的生机之手!”
此刻张佑安内心平静,他能做的也不多;但是,他放下了对天花、死亡的本能恐惧,他希望他今天的举动可以在今后的大唐传承下去!
“佑安!你……”
李世民虎目圆睁,震惊、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荡。
杜如晦更是愕然,仿佛看一个疯子。
孙思邈身体剧震,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张佑安的胳膊,老眼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中有震撼,有欣慰,更有一种同道并肩的决然:“陛下!张大人所言,字字泣血!此去非为争功,实为救命!老朽愿与张大人同往!若天不佑大唐,老朽这把骨头,便埋在那龙门县!”
“好!好!好!”
李世民连说三个“好”字,眼眶微红。
“朕准了!张佑安!朕给你临机专断之权!龙门疫区,一切军民官吏,皆听你调遣!所需一切,倾尽国库!给朕——把生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他目光如刀,扫过杜如晦:“如晦!封城之策照行!然非为弃民!是为佑安与孙神医隔绝内外,争取时间!调兵弹压流民,以驱散隔离为主,非万不得己,不得妄动刀兵!违令者,杀!”
“臣……遵旨!”
杜如晦躬身,脸色复杂,看向张佑安的目光中,少了几分看疯子的意味,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震动。
当“亲赴龙门县”成为定局,巨大的恐惧感非但未消,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地攫住了张佑安。
他甚至能想象自己踏入那片腐臭之地时的战栗。
但此刻,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混杂着历史使命感、对“不作为”后果的更深恐惧、以及对那份跨越千年“逆行”精神的传承与践行——如同坚固的铠甲,覆盖在恐惧之上!
此去,非为英雄,只为不负那千年后闪耀的人性之光,不负这贞观盛世下,万千绝望的哀嚎,亦不负那扇即将被冰冷铁律锁死的城门之后,无数双渴望活下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