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甫近河东道，空气中那股甜腻与腐臭交织的死亡气息便如影随形。
官道两旁，昔日村落死寂如墓。
荒芜田埂间，倒毙的牲畜发黑，蝇虫嗡鸣如乌云盖顶。
更刺目的是那些草席半掩、甚至曝露荒野的人形轮廓，乌鸦贪婪的啄食声，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生机”。
行至龙门县界关隘，景象骤变！
数百名流民聚集关外，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却堵在悬崖边缘。
他们面如死灰，眼窝深陷，衣衫褴褛，脓疮在破布下若隐若现。
妇人抱着高热惊厥、疹点密布的孩童哭嚎：“军爷！开恩啊！孩子…孩子要没了！”
青壮汉子眼神赤红，绝望中酝酿着疯狂的躁动。
高大的木栅栏与拒马森然矗立，彻底截断生路。
盔甲严整、面覆浸药粗布的府兵长枪如林，弓弩上弦，锋刃在惨淡天光下闪着寒芒，肃杀之气凝固了空气。
一名年轻的队正，脸色煞白，紧握长枪的手指节发白。
他嘶声重复着冰冷的命令：“退后！奉旨封锁！擅闯者…死！”
声音里的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挣扎。
他身后的士兵，眼神在恐惧（对瘟疫）与不忍（对妇孺）间剧烈摇摆。
关隘之上，一名面容冷硬如铁的将领，按剑而立。
他厉声如刀：“弓弩预备！冲击关卡者——立杀无赦！”
一个“杀”字，斩断了所有哀求，只剩下死寂的绝望和压抑的呜咽。
张佑安的车驾在严密查验特旨文书后缓缓通过。
车窗缝隙间，他看到那妇人怀中孩子灰败的脸，将领眼中不容置疑的冷酷，以及年轻士兵额角滚落的冷汗。
张佑安胃里翻江倒海，“格杀勿论”的圣旨，在此刻化为血淋淋的现实图景。
地狱之门，己被冰冷的铁律锁死。
而他，正驶向门内。
踏入龙门县城门，那股浓稠得如同实质的恶臭——尸骸高度腐烂的甜腥、焚烧草木的焦糊、草药失效的苦涩、以及无数溃烂脓疮散发的腥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感官上！
张佑安眼前一黑，强忍喉头翻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剧痛维持清醒。
眼前景象，是奏报文字无法承载的恐怖：
街巷两侧，草席、破布包裹的尸体层层叠叠，如同扭曲的柴垛。
更多尸体曝露在外，变形，皮肤青紫流脓，蛆虫蠕动。
苍蝇汇聚成翻滚的黑浪，嗡鸣声震耳欲聋。污水横流的地面，浸染着黑红的脓血混合物。
尚未咽气者蜷缩在角落、断壁下。他们浑身滚烫，神志昏沉，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黄白相间的脓疱疹，大的溃烂流脓，小的渗着血水。
苍蝇在他们溃烂的伤口上舔舐、产卵。
痛苦的呻吟、无意识的呓语、撕心裂肺的咳嗽，交织成地狱的挽歌。
几个穿着污秽不堪、沾满脓血布袍的身影（医官和学徒）蹒跚其间。他们双眼赤红如血，面容枯槁如鬼，动作机械麻木。
一人正费力拖拽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步履踉跄；一人跪在一个气息微弱的老者身边，徒劳地试图灌下浑浊的药汁；一个年轻学徒背靠断墙，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身体筛糠般抖动，无声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精神的堤坝己然崩溃。
少数门窗缝隙后，闪烁着一双双充满死寂、恐惧与极度戒备的眼睛。那是尚未染病或潜伏期的幸存者，如同待宰羔羊，在绝望中等待死神点名。
希望，在此地是比瘟疫更稀缺的东西。
张佑安没有沉溺于恐惧与绝望。
千年后武汉“白衣逆行”、“除夕出征”、“不计报酬，无论生死！”的铿锵誓言在他脑海中轰鸣，化作灼热的使命感！
这里，就是他的战场！若不能在此点燃火种，后世大唐，将永无对抗瘟神的勇气与章程！
他大步走向临时征用的“指挥所”——一处刚清理完尸骸、依旧弥漫恶臭的稍大院落。
代理主簿（原主簿己殉职）踉跄扑来，咳喘带血：“钦差…下官…无能…”
“听着！”
张佑安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朗、坚定、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磅礴力量，瞬间压过院中的死寂与哀鸣！
他此刻站在大门口，，扫过街道残余的衙役、崩溃边缘的医者学徒、以及门窗缝隙后那些死寂的眼睛：
“陛下有旨：大唐，绝不会放弃龙门县！绝不放弃任何一位百姓！本钦差张佑安，奉旨携药王孙思邈神医在此！
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我和孙神医会尽最大的努力，与大家一起对抗天花，保全大家；还有朝廷援军粮药，己在路上！陛下倾尽国库，与尔等同在！”
他停顿，让“陛下”、“孙神医”、“粮药”这几个词狠狠砸进死寂的心湖，激起微澜。接着，声音更加铿锵：“要胜此疫，首在断其魔爪！今日起，龙门县立规！此规非仅为今日活命，更为后世子孙，立下防疫保命之铁律！凡遵令而行，互助互守者，非独自救，更为我大唐千秋万代，挣一份活命的章程！此乃无上功德！”
随即，铁令如山，掷地有声：
划区隔离：
重症区： 城西废弃校场（下风、远水）。孙神医亲领尚存医者，尽力施救，延缓痛苦。
轻症/观察区： 城内寻三处大宅集中隔离。专人（防护）送水食，严密记录。
未染区： 城北相对完好街坊。以户为单位，禁足！相互监督，举报异常。衙役分段死守！
洁净核心区： 以此院为中心，五十步内清空！凡入此区者，必以烈酒净手面，衣物沸煮！违者，视为戕害后世子孙之希望，重惩不贷！”
消毒净秽·扫生存之土：
焚尸深埋： 组织尚有力气者（配给口粮），厚布浸药掩口鼻，运尸至下风口指定地，泼油深埋或焚烧！事后衣物焚毁，烈酒净身！
净水保命： 所有水井，专人看守！取水必煮沸！污水严禁入水源！洁物断毒： 接触病患之衣物、布巾，必沸煮半个时辰！食器饮具，沸水滚烫！
净地除秽： 清扫主要街巷秽物，泼洒大量生石灰或浓烈煮沸药水！
他指向院外刚卸下的几车粮食和数大桶烈酒：“看！此乃陛下所赐第一批救命粮与净秽之药酒！此酒非为饮，为净手洁物，保此‘洁净之地’，护佑传承火种不灭！”
张佑安“为后世立法度、挣活命章程”的宣言，如同火星溅入干涸的油田。
死寂的人群并未立刻欢呼，但一股压抑己久的力量，在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