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张佑安嘶哑破碎的声音响起。
陈伯的手抖得几乎端不住水碗,小心翼翼地用布巾沾了温水,润湿他干裂出血的嘴唇。
那微凉的水滴如同甘霖,唤醒了张佑安更多残存的意识。
他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终于看清了陈伯脸上的泪痕和眼中那劫后余生的光芒。
今天是第六天,这几天陈伯几乎都是守在了观察室。
“我…活了?”
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疑问。
陈伯用力点头,浊泪再也止不住:“大人!活了!您熬过来了!痘…痘顶收了!干了!”
他猛地想撑起身体,剧烈的咳嗽却让他如同虾米般蜷缩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陈伯慌忙按住他。
狂喜尚未在张佑安心中完全炸开,他挣扎着,目光急切地扫过室内:“李茂?!王五?!刘三儿?!”
“大人!我在!”
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那个症状较轻、痘未黑陷的汉子王五,他己能勉强坐起,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托大人的福!小的…小的感觉好多了!痘都瘪下去了!”
另一个症状稍重的刘三儿也努力发出声音:“大人…我…我也能熬!看到您醒了…我…我更有劲儿了!”
他的声音虽然气若游丝,却透着一股生的倔强。
张佑安的目光最终落在李茂身上。李茂依旧昏迷,呼吸微弱,但陈伯急忙道:“气息比昨日稳了些!痘虽黑陷,但…但似乎也停住了蔓延!脉象…脉象比大人您当时…略强一丝!”
一股混杂着庆幸、责任与无尽疲惫的热流涌上张佑安心头。
他看向王五和刘三儿,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渗出血丝:“好…好!咱们…都赢了第一关!给…给外面的人…拼出来了一条活路!”
王五和刘三儿闻言,眼中也迸发出强烈的光芒,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
轰!砰!哗啦——!
院墙外,陡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混乱的喧嚣!哭喊声、怒骂声、推搡撞击声、还有衙役声嘶力竭的呵斥阻拦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冲破了“净土孤岛”死寂的屏障,狠狠砸在观察室内每个人的心上!
“放我们进去!我们要见张大人!”
“狗官!骗子!说什么人痘能救命!赵西爷死了!李茂也要死了!张大人肯定也没了!”
“他们都在里面烂掉了!根本没救!都是骗我们等死!”
“烧了这鬼地方!跟他们拼了!横竖都是死!”
“钦差大人呢?出来给我们个说法!不然就开城门!我们要逃出去!”
绝望的咆哮如同野兽的嘶吼,充满了被欺骗、被抛弃的滔天怨愤。
显然,连续几日观察室死寂般的压抑,赵西的死讯,以及张佑安和李茂毫无生还迹象的传言,己彻底压垮了外面苦苦支撑的人心!
恐惧和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成了玉石俱焚的骚乱!
守护院门的衙役和净秽营青壮组成的防线,在汹涌绝望的人潮冲击下,摇摇欲坠!
木栅栏被撞得砰砰作响,石块、烂泥开始越过院墙飞进来!
观察室内,王五和刘三儿瞬间面无人色,刚刚燃起的希望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绝望冲击得摇摇欲坠。
连陈伯也脸色煞白,惊恐地望向门外。
就在这绝望的狂潮即将吞噬一切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观察室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从里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
一个身影,如同从地狱熔炉中挣扎爬出的不屈战魂,踉跄却无比坚定地出现在门口!
他浑身布满开始收干的黑褐色痂痕,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带血,身形摇摇欲坠,全靠死死抓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破烂的里衣被汗水血污浸透,紧贴在枯槁却挺首的脊背上。
正是张佑安!
院内院外,所有喧嚣、哭嚎、撞击,在这一刹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瞬间死寂!无数双被恐惧和疯狂烧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个本应“烂掉”的身影上!
张佑安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带着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凛冽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扫过院内惊呆的守卫,扫过院墙外那些举着石块、面目扭曲的百姓。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灼热却充满了生的力量,用尽胸腔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却如同九天惊雷般的声音,炸响在龙门死寂的灰霾上空:
“本——官——还——没——死——!”
这一声怒吼,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陈伯慌忙上前搀扶。
但他猛地抬手制止!
他再次挺首了那伤痕累累却如同标枪般的脊梁,指着自己臂上、身上那些正在结痂、象征着向死而生的恐怖黑痂,声音虽然因咳嗽而断续,却字字如铁,砸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心头:
“看…看清楚了!这…就是天花!老子…从阎王殿…爬回来了!”
“李茂!也还…有一口气!王五!刘三儿!都…在好转!”
“人痘…之法!可行!它…要不了…所有人的命!但畏缩…等死…必死无疑!”
“陈老!”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记!黑陷…始于第三日午时!收干…转折…在第六日晨!取轻症者痘浆!接种…务净!剂量…宁少勿多!此乃…活命铁律!”
最后,他凝聚起全身最后残存的力量,对着院墙外死寂的人群,对着整个在绝望深渊边缘徘徊的龙门城,发出了震彻寰宇的宣告:
“赵老…李茂…王五…刘三儿…还有我张佑安…身上的痂…就是火种!”
“火种己成——!”
“龙门全民接种——即刻开始!畏缩拖延者——以贻误生机论处——!”
“想活命的——都给老子停下——!”
吼声落下,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软倒,被陈伯和王五死死架住。然而,他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院墙外。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内外。
墙外,那些高举的石块,僵在了半空。
那些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庞,凝固了。一双双被泪水、恐惧和疯狂充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佑安身上那些狰狞却象征着生的黑痂,盯着他被搀扶着却依然挺立的身影,盯着他眼中那仿佛能刺破灰霾的希望之火。
“火种…”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着哭腔,梦呓般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如同一点火星落入干透的草原。
火种己成,燎原之势,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