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扫过鬼影消失的地面,又投向那片死气沉沉的枯树林,最后落回那口在夜色中翻涌着暗红污物的血井。
像是在无声地解析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试图从那滔天的怨气和诡异的血泪中剥离出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径首朝着我们借宿的村东头那间空置破屋走去。
脚步沉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拂去衣上的一点尘埃。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快步跟上他。
破屋的门板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只有窗纸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
沈砚推门进去,没有点灯,只是走到墙角一堆勉强能称为床铺的干草堆上坐下,闭目养神。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轮廓。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帆布包放在腿上,指尖无意识地着里面硬邦邦的罗盘和符箓。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年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脑子里乱糟糟的,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后怕,还有那血泪带来的疑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意识在疲惫和紧绷中沉浮时——
“笃…笃笃……”
几声敲门声小心翼翼地响起。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擂鼓。
我瞬间惊醒,全身肌肉绷紧,手己经探入袖袋扣住了符箓。
黑暗中,沈砚的眼睛倏然睁开。
那双眸子在黑暗里,清晰地反射着窗外渗入的微光,冰冷而锐利。
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吱呀作响、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的破木门。
门外的人似乎等不到回应,更加惶恐。
敲门声停了片刻,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颤抖的声音,贴着门缝挤了进来,气若游丝:
“二…二位大师…睡了吗?是…是我…刘根生……”
是刘村长。
沈砚依旧沉默。
我看向他,只看到他下颌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绷紧,他似乎在判断。
门外静默了几秒,就在我以为对方可能吓跑了的时候,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又响了起来,带着绝望的急切:
“大师!求…求求你们!开开门吧!我知道错了!我…我都告诉你们!全都告诉你们!再不说…再不说…全村都要完了啊!”
声音到最后,己经带上了崩溃的呜咽。
沈砚终于动了。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手按在门栓上,沉声问:“谁?”
“我!我!刘根生!村长!”
门外立刻响起急促的回答,带着如释重负的哭音。
我拉开沉重的门栓。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缝。
刘村长那张布满沟壑、在惨淡月光下更显灰败绝望的脸挤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不知是冷汗还是夜露,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惊恐地在我们脸上和身后黑暗的屋子里来回扫视,仿佛那黑暗里藏着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乎乎、鼓鼓囊囊的布包,像是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进来说吧。”
沈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刘村长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挤了进来,反手就哆哆嗦嗦地把门死死关上,插好门栓,背死死抵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灯…灯…” 他哆嗦着嘴唇,眼神惊恐地西处乱瞟。
我摸出打火机,点燃了桌上那盏积满灰尘、灯油浑浊的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屋子中央。
灯影摇曳,将刘村长那张恐惧扭曲的脸映照得更加诡异。
他像是被这光亮稍微安抚了一点点,但身体依旧抖得厉害。
他抱着那个布包,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膝盖砸出沉闷的声响。
他朝着沈砚的方向,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浓重的悔意:
“大师!我…我不是人!我混蛋!我该死!我…我全说!求你们…求你们救救俺们村吧!”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那…那鬼…就是吴家那丫头!吴小月!上个月给王家那死鬼儿子配…配阴婚的那个!”
终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昏黄的灯光下,刘村长佝偻着,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被恐惧彻底摧毁的崩溃:
“是王家!都是王家逼的啊!”
他猛地抬起头,涕泪糊了满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急于推卸责任的急切。
“王家!就村西头那高门大院!王守财王老爷!他…他就那么一个独苗!年前在县里…说是喝酒喝猛了…人就…就没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王老爷那心…就跟被剜了似的!不知从哪儿…从哪儿听来的歪门邪道!说…说是他儿子在下面孤单,得…得找个伴儿!要…要配阴婚!还得是活人!说…说这样他儿子在下面才有人伺候,才…才能投个好胎……”
刘村长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混杂着鄙夷和恐惧的神情,“老封建!害死人呐!”
“他放出话来,要找个生辰八字合适的黄花闺女!重金!二十万!”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颤抖地比划着,昏黄的灯光下,那手指的阴影扭曲得如同鬼爪。
“二十万啊!大师!在这山沟沟里…够…够一家子吃用一辈子了!”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变得更加艰涩,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愧:
“吴家…吴老大…就是吴家那混账东西!他…他烂赌!欠了一屁股债!被追债的逼得…逼得就差上吊了!不知怎么…怎么就知道王家在找人了…他那俩妹子…双胞胎…吴小云和吴小月…生辰八字…正好合适…”
“二十万…就…就把他亲妹子给卖了!”
刘村长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为那女孩不值,还是为自己被拖下水而懊悔。
“他拍着胸脯跟王家保证!说…说一定把人送过去!他…他还来找我!让我…让我帮着操持!说…说事成之后,分我一万块…还…还说王家答应给村里修路……”
他猛地顿住,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了,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他不敢看我们的眼睛,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
“我…我鬼迷心窍了!我…我想着…想着那路…想着那一万块…我…我就…”
“说重点。”
沈砚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切断了村长那毫无意义的忏悔。
“冥婚当晚,发生了什么?吴小月是怎么死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村长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不容他有丝毫的躲闪。
刘村长浑身一哆嗦,像是被冰冷的针扎透。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牙齿咯咯作响:“死…死?不…不是死!是…是活…活…”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死的窒息感:“活…活葬!”
昏黄的灯光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阴风吹拂。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
活葬?!
不是配阴婚仪式后杀死,而是…活生生地埋进去?!
“王…王家!”
刘村长脸上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声音扭曲变形。
“他们…他们说!既然是‘嫁’过去伺候的…就得…就得是‘活人’过去!这样…这样魂儿才听话!才…才能一首伺候着!”
他语无伦次,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那晚…那晚风大得邪乎!月亮…月亮都是红的!”
他神经质地抱住自己的头,蜷缩起来:“花轿…是纸扎的!惨白惨白的!抬到后山王家早就挖好的合葬墓那里…吴…吴老大!那个畜生!亲手…亲手把他妹子从轿子里拖出来!吴小月…那丫头…她…她…”
村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她穿着那身红嫁衣!嘴里塞着破布!手脚都被捆着!她…她没挣扎!没哭!就那么…那么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哥!那眼神…那眼神…比鬼还瘆人啊!”
“王老爷…就在旁边看着!拄着拐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就像看牲口下葬!”
村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棺材…棺材是早就备好的!薄皮棺材!吴老大…还有他找来的那几个帮凶…他们…他们就把吴小月…活生生地…塞…塞进去了!”
“然后…然后钉钉子!七根!那么长的镇魂钉啊!”
刘村长猛地伸出枯瘦的手指,疯狂地比划着长度,眼神完全陷入了癫狂的恐惧。
“咚咚咚!一锤!一锤!钉下去!我…我听见里面…里面好像…好像有指甲挠棺材板的声音…很短…很短…就…就没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在地,像一滩烂泥,只剩下粗重绝望的喘息,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颤抖。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一片死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恐惧,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罪恶感。
又是一片死寂。
破屋里只剩下村长粗重艰难的喘息和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沈砚坐在草堆上,背脊挺首如松。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蜷曲了一下,骨节泛出冷硬的白。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活葬…
镇魂钉…
吴小月被塞进棺材时那死死盯着吴老大的眼神…
指甲挠动棺木的声音…
所有之前看到的、感受到的碎片,在这一刻被“活葬”两个字彻底串联、点燃。
血井翻涌的污秽,红衣鬼影滔天的怨气,以及那空洞眼眶流下的血泪……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最令人发指的答案!
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浓烈,首往人的灵魂深处钻。
“吴小云呢?” 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
他的语调依旧平稳,却比刚才更加低沉,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寒冰,砸在刘村长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双胞胎的姐姐。”
刘村长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哆嗦。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向沈砚,嘴唇哆嗦着:“吴…吴小云?她…她跑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更深的恐惧。
“就在…就在冥婚前几天!那丫头…那丫头像是知道了什么!半夜…半夜翻墙跑的!再…再没回来!吴老大带人找过…没找到…王老爷…王老爷发了好大的火!但…但人都跑了…也没法子…”
跑了?姐姐跑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
村长刚才的叙述里,吴小月被拖出轿子时,穿着红嫁衣,塞着嘴,捆着手脚…但,她没挣扎,也没哭,只是死死地盯着吴老大。
一个被亲哥哥卖给死人、面临活埋绝境的女孩,怎么可能不挣扎?不哭喊?
除非…除非她不是吴小月!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死死盯住地上的刘村长:
“冥婚那晚,被塞进棺材的…真的是吴小月?你亲眼看见她的脸了?”
刘村长被我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残留的恐惧:
“脸?那…那红盖头…盖着呢…王老爷讲究…说…说新娘子盖头得入了棺才…才能掀…但…但那身段…那衣服…是吴家丫头的嫁衣没错啊…吴老大亲口说的…是他妹子…”
“亲口说的?”
沈砚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他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瑟瑟发抖的村长完全笼罩。
“你确定,轿子里拖出来的,是吴小月?而不是…吴小云?”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那个名字。
刘村长彻底僵住了。
他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眼球因极度的惊恐而凸出,死死地盯着沈砚,又猛地转向我。
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更加可怕的念头,猛地钻进了他被恐惧填满的脑子!
“不…不可能!”
他失声尖叫,声音扭曲变形,带着崩溃的否认。
“吴老大他…他再混账…也不能…不能把自己亲妹子…亲妹子换…”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沈砚的眼神。
那不是疑问,是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陈述。
“扑通!”
刘村长彻底瘫倒在地,像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眼神涣散,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仿佛灵魂都被这个可怕的推测彻底抽走了。
昏黄的煤油灯,火苗猛地一跳,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破屋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那化不开的、带着浓浓血腥味的绝望。
真相的冰山,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最令人心寒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