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土坡上重生泪
林墨是被一阵尖锐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呵斥声惊醒的。
“林老师！林老师！日头都晒腚沟子了，娃儿们都在院里等半天嘞！你这城里来的先生，咋比俺们庄稼汉还贪睡？”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泥浆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着浮出水面。头痛欲裂，仿佛被重锤狠狠敲打过，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颅内冲撞、爆炸——刺耳的刹车声、漫天飞舞的试卷、医院惨白的墙壁、父母绝望的哭嚎……还有最后，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ICU病房冰冷的仪器，也不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是低矮、发黑的房梁，几缕蛛网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光柱里飘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霉味，还有一种……牲畜粪便混合着柴火的气息。
这不是他的世界。
“林老师！听见没得？再不开课，娃儿们都要回家放羊去咯！” 门外那带着不耐的粗犷男声又响了起来，伴随着不耐烦的拍门声，震得糊着旧报纸的薄木板门簌簌掉灰。
林墨撑着身子坐起来，身下的“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块木板搭在两条长凳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补丁的褥子，硬得硌人。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略显粗糙，但绝不是他记忆中那双因常年握笔而带着薄茧、却保养得宜的手。这双手更年轻，也更有力，指甲缝里甚至嵌着没洗干净的泥垢。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踉跄着下床，赤脚踩在冰冷、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冲到墙角一个破了一个大口子的搪瓷脸盆前。浑浊的水面上，映出一张年轻却陌生的脸。
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下巴上冒出青涩的胡茬。一双眼睛倒是清亮，只是此刻盛满了惊骇和茫然。
这不是他！不是那个三十多岁，在都市重点高中里熬得身心俱疲、最终一场车祸草草结束生命的语文教师林墨！
“重生……？”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记忆。他记起来了，或者说，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碎片，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入脑海：
林墨，同名同姓，省城师范大学刚毕业，满腔热血响应“支援乡村教育”的号召，被分配到这个叫“青山坳”的鬼地方，成为这所“青山坳小学”唯一的年轻老师、唯一的代课老师。学校拢共就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十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一个六十多岁、耳朵有点背的老校长兼敲钟人兼看门人。而他，己经来了快一个月，最初的激情在现实的坚硬壁垒上撞得粉碎，昨夜似乎因为水土不服加上心情郁结，发起了高烧……
“砰！砰！砰！” 拍门声变成了踹门，伴随着孩子隐约的嬉闹声。
“来了！” 林墨，或者说占据了林墨身体的新灵魂，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高烧后的沙哑，却意外地年轻有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江倒海的思绪。前世种种，悔恨、不甘、遗憾……此刻都显得遥远而不切实际。眼下最迫切的，是门外那个暴躁的声音，以及那群等待着的孩子。
他环顾这间所谓的“教师宿舍”——兼办公室、兼卧室。墙角堆着几捆柴火，一张三条腿的桌子用石头垫着，上面散落着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和一堆批改到一半、字迹歪歪扭扭的作业本。一个缺了口的陶罐里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野花。唯一的“奢侈品”是桌角那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
这就是他的战场？林墨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随手抓起桌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中山装套在身上，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门外站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穿着沾满泥点的旧军装，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正是青山坳的村支书王老栓。
“林老师，你可算……” 王老栓话没说完，看清林墨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虚汗，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哟，脸色这么差？昨晚又折腾了？”
林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王支书，不好意思，昨晚有点不舒服，起晚了。”
“不舒服也得顾着娃儿们啊！” 王老栓挥了挥手，指向院子，“你看看，都成啥样了？再不来，这群皮猴子能把房顶掀了！”
所谓的“学校”院子，其实就是一小块夯实的黄土地。十几个孩子正闹成一团。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六七岁，个个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脸上带着山风刮出的皴裂红痕。有的在追逐打闹，尘土飞扬；有的蹲在地上玩石子；一个瘦小的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墙角；还有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正试图爬上院子中央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看到林墨出来，孩子们稍稍安静了一下，好奇又带着点疏离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有几个大点的孩子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城里来的、看起来文弱又“娇气”的老师并不怎么买账。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林老师来了，上课上课！” 王老栓吼了一嗓子，又转头对林墨说，“林老师，娃儿们就交给你了。地里的活计还等着呢，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林墨回应，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林墨和十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山风穿过破败的院墙，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到林墨脸上，带着一种粗粝的生疼。远处是连绵起伏、光秃秃的黄土坡，在初秋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苍黄。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坡上，屋顶的茅草稀疏得像老人的头发。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黄狗有气无力地趴在院门口。
贫穷、闭塞、荒凉……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这里紧紧包裹。
一股巨大的落差感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林墨。前世，他站在窗明几净、设施齐全的现代化教室里，面对的是一群被电子产品包围、见多识广却也心思各异的学生。而此刻，他面对的是这样一群在黄土里摸爬滚打、可能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的孩子，在这样一个连像样课桌都没有的“学校”里。
“语文老师……教他们什么？拼音？识字？还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知识的意义又是什么？” 一个尖锐的问题在他心中响起。
就在这时，那个试图爬树的流鼻涕小男孩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摔了下来，啃了一嘴泥，哇哇大哭起来。离他最近的一个大孩子非但没去扶，反而指着地上的男孩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孩子也跟着哄笑。
林墨的心猛地一揪。前世作为教师的本能压倒了重生带来的混乱和迷茫。他快步走过去，拨开围观的孩子，蹲下身，扶起那个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男孩。
“摔疼了？让老师看看。”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他掏出兜里一块皱巴巴、还算干净的手帕（这具身体原主的习惯），笨拙地给小男孩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泥土。
小男孩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脸色苍白的老师，哭声渐渐小了。
哄笑声也停了。孩子们都好奇地看着林墨的动作。
林墨站起身，环视着这群衣衫褴褛、眼神懵懂或顽劣的孩子。他们的眼睛里，有好奇，有戒备，有野性，也有一种未经雕琢的纯真。像黄土坡上顽强生长的小草，沾满尘土，却依旧向着阳光。
前世那份沉甸甸的、最终被现实磨灭的教育理想，在这一刻，如同死灰里迸出的一点火星，微弱却灼热地烫了他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草屑味道的空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小小的院子：
“好了，都进教室吧。我们……上课。”
他牵起还在抽噎的小男孩的手，带头走向那间稍大一点的土坯房——所谓的“教室”。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几扇糊着破塑料布的窗户透进些许光亮。所谓的课桌，是几块长条木板架在土墩子上，凳子则是高低不齐的树墩或石块。黑漆漆的土墙上，用白灰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迹早己斑驳。
十几个孩子鱼贯而入，好奇又带着点拘谨地各自找地方坐下，教室里响起一阵搬动树墩的摩擦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林墨走到那块充当讲台的破旧条桌前，手指拂过桌面厚厚的灰尘。桌上放着一盒几乎见底的粉笔，几根短的可怜，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封面缺失的语文课本。
他拿起一根粉笔，很硬，很糙。指尖微微用力，粉笔应声断成两截，细碎的粉末沾了他一手。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粉笔灰，那白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下面那一张张稚嫩、黝黑、带着懵懂或狡黠的脸庞。
教室很安静，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他手背的粉笔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不是悲伤，不是委屈，是一种混杂着重生后的巨大冲击、面对极端困境的无措、以及某种被唤醒的责任感所催生出的，极其复杂的、滚烫的液体。
林墨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那点湿意擦去，只留下一点粉笔的白痕。
他捏紧了手中那半截粉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粉笔灰簌簌落下。
他转身，在那块坑洼不平、用墨汁涂黑的木板“黑板”上，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重生后的第一个字。
那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