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
“你的任务结束了。”
“现在,带上你的人,回试验室。”
“把门关上。”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出。”
周科长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钉,精准无比地凿穿了家属区上空喧嚣的声浪,也凿穿了丁一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后的疏离感。
任务…结束了?
丁一僵立在原地,寒风卷起地上的煤灰和消毒粉末,扑打在他沾满油污、血迹和汗渍的工装上。他手中那个空空如也的玻璃瓶,瓶壁冰冷,残留着几丝浑浊的污渍,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
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在泥泞和绝望中搏杀出来的“土霉素”项目?是那场在验收会上惊心动魄的反击?是废料堆里刨出的硅藻土和鸡血?是滴落在粉末上的鲜血?是崩解关前的甘油豪赌?还是刚刚这场,用污秽的胃内容物和一条濒死孩童的血管,换来的、关于“酸碱”的荒诞发现?
结束了。
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掌控的方式,结束了。
没有庆功,没有总结,甚至没有一句评价。只有这冰冷的、带着命令和隔离意味的五个字——把门关上。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不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意义后的、沉重的虚脱。他看着眼前混乱而高效的景象:士兵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强行撬开一栋栋家属楼的门,将一瓢瓢清澈的、散发着微弱碱涩气味的苏打水灌入惊恐的居民口中;周科长那灰色中山装的背影挺立在混乱中央,如同定海神针,指挥若定,将一场灭顶之灾强行拉回轨道。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连同他那个简陋的试验室,连同他们那些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挣扎,都成了这宏大叙事中一个突兀的、需要被关起来的“意外”。
“听…听清楚了…”丁一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几乎微不可闻。他缓缓垂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他没有再看周科长,也没有看那个被灌下苏打水、命运未卜的小女孩妞妞。他就像一个被缴械的士兵,默默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拖着如同灌满了铅水、随时会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轧钢厂深处那片巨大阴影的方向,踉跄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过冰冷的刀锋。寒风卷起他敞开的衣襟,吹在汗湿冰凉的脊背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却感觉不到冷。
* * *
轧钢厂巨大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如同疲惫的巨兽。厂区里比家属区更加死寂,只有寒风吹过高耸烟囱和冷却塔发出的呜呜低鸣,如同压抑的呜咽。封锁的警戒线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如同冰冷的雕塑,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丁一穿过空旷的厂区大道,穿过那些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一个行走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栋低矮的、如同被遗忘角落的附属制药试验室小楼的。当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时,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试验室里,灯光昏暗。
浓重的血腥味、土腥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混合着绝望和巨大压力的汗味,如同凝固的实体,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孙师傅佝偻着背,坐在角落里一把吱呀作响的破凳子上,布满老茧的双手沾满了干涸的油污和暗褐色的血渍(是昨晚协助洗胃时沾上的),无力地垂在膝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燃尽的纸灰,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没有焦距。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反复蹂躏后的躯壳。
小王蜷缩在另一张充当临时床铺的长条实验凳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臂弯里传出来。三天三夜的搏杀、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绝望反复撕扯、再加上刚才目睹丁一被带走时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恐惧,终于在这个年轻技术员的心理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张大姐背对着门口,站在水槽边,手里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一个早己光洁如新的玻璃烧杯。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冰冷的水溅湿了她半边袖子和前襟,她却浑然不觉。她的背影僵硬而单薄,微微颤抖着,偶尔抬起手臂,用同样湿漉漉的袖口,飞快地、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
听到门响,三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
看到门口那个浑身污秽、脸色惨白如鬼、眼神空洞的丁一,孙师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灰败覆盖。
小王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惊恐的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无措:“丁…丁哥?!你…你没事了?!”
张大姐手里的烧杯“哐当”一声掉进水槽里,她猛地转过身,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看着丁一,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一个幽灵。
丁一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看他们。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试验室。
实验台上,散落着硅藻土的灰白色粉末、干涸的鸡血污渍、粘稠的甘油痕迹、崩解失败的灰色药片碎渣……还有那个装着崩解测试仪的金属吊篮,里面还残留着温水浸泡后的水渍。
墙角,那个破油纸包敞开着,里面还剩下一点点从废料堆洼地里挖出的灰白色泥浆。
地上,散落着翻找资料时带出的、落满灰尘的旧图纸和发黄的手册。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疯狂实验时,那股混合着血腥、土腥和绝望气味的灼热气息。
这里,记录了他们三天三夜地狱般的挣扎,记录了他们每一次从绝望深渊中爬起、又一次次被现实狠狠砸落的轨迹。记录着汗、血、泪,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最终却被“小苏打”彻底碾碎的“土法”智慧。
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像一个被粗暴打断的梦,只留下这一片狼藉的废墟和三个被彻底掏空的人。
丁一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周科长冰冷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回响:
“把门关上。”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出。”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那只手沾满了油污、泥土、干涸的血迹和汗水,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微微颤抖着。他抓住粗糙冰冷的门板边缘。
“吱呀——”
一声更加刺耳、更加沉重的摩擦声。
厚重的木门,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决绝,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拉上了。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后一丝铅灰色的天光,被彻底隔绝在外。
试验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更加浓稠、更加压抑的昏暗。只有那盏昏黄的灯泡,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投下摇曳而模糊的光影,将西个人沉默而沉重的身影,如同受困的囚徒般,长长地拖在地上。
门,关上了。
世界,被隔绝在外。
连同刚刚那场惊天动地的灾难,连同周科长冰冷的命令,连同家属区里喧嚣的“小苏打”救命水,连同所有的希望、绝望、挣扎和意义。
都被关在了门外。
死寂。
比家属区里任何时刻都要深沉的死寂。
只有灯泡里钨丝发出的微弱电流嘶嘶声,以及小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浑浊的空气中回荡。
丁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沾满污秽的双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那剧烈压抑着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孙师傅依旧佝偻着背,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张大姐站在水槽边,水龙头依旧哗哗地流着,冰冷的水溅在脚边,形成一小片水洼。她呆呆地看着那水流,一动不动。
小王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无意识地耸动。
试验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扇紧闭的木门,像一个沉默的墓碑,记录着刚刚被埋葬的一切。
门外,寒风依旧呜咽着穿过厂区巨大的钢铁骨架,发出如同叹息般的低鸣。
门内,昏暗的灯光下,是西个被彻底掏空、困在无声炼狱里的灵魂,和他们那扇再也打不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