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光的深海里沉浮。
丁一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的礁石，沉在冰冷刺骨的海底。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模糊了边界。唯有那几滴在掌心微微晃动的、浅黄色的微光，如同遥远星辰投下的最后一点倒影，固执地烙印在意识最深处的黑暗里。它们冰冷，却又带着孙师傅指尖最后触碰时那滚烫的灼烧感。还有那句如同叹息般消散在风中的“好药”，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锚链，拖拽着他向更深的渊薮坠去。
他挣扎着，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有冰冷的虚无。身体的感知在缓慢地、如同冻土解冻般复苏。先是沉重的眼皮，像被焊死，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努力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接着是西肢百骸，如同被无数吨重的砂石碾压过，每一块骨头，每一束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灼痛。
“维持最大功率滤液持续，”
“一个人都不能再少”
低沉、冰冷、如同淬火钢铁般坚硬的声音碎片，如同穿过厚重冰层的微弱回声，断断续续地刺入这无边的黑暗。是周科长。那声音里蕴含的、斩断一切的决绝，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丁一混沌的意识。
周科长
过滤系统
滤液
孩子们
破碎的片段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意识深海的黑暗！巨大的压力和责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动！想嘶吼！想冲回那轰鸣的车间！可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在无声地呐喊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终于冲破了干裂的嘴唇，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醒了！丁工醒了！”一个带着巨大惊喜的、年轻而嘶哑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猛地灌入鼻腔。
丁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被一片模糊的白光占据，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光晕晃动，刺痛着干涩的眼球。他努力聚焦，眼前晃动着几张焦急而模糊的脸——小王布满血丝、沾着泪痕和没擦干净粉尘的脸；张大姐熬得通红、写满疲惫和巨大担忧的眼；还有穿着白大褂、带着听诊器的厂医。
“丁工！感觉怎么样？”厂医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冰凉的听诊器按在了丁一剧烈起伏的胸口。
丁一没有回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片冰冷的深海。巨大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死死地压着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着抗议，肺部如同被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但比身体的痛苦更深的，是灵魂深处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孙师傅那张凝固着平静的脸，他指尖最后触碰到的微凉，那句消散的“好药”，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凿刺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孙…师傅…”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如同砂砾摩擦，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小王脸上的惊喜瞬间冻结，化为巨大的悲恸，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张大姐猛地捂住了嘴，熬红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无声地滑落。厂医的动作也僵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惋惜。
没有人回答。
但那死寂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答案。
丁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无法言喻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意识再次变得模糊，沉向那片虚无的黑暗。只有那几滴浅黄色的微光，依旧在意识深处，无声地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没有脚步声，却带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丁一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
门口，周科长如同冰冷的铁塔般矗立在那里。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却沾满污渍和不明暗色痕迹的灰色制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副万年不化的冰封面具。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却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冰冷的权柄，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深不见底的暗流——沉重、审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强行压下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压力。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病床上丁一那张苍白如纸、布满污垢血痂、眼神空洞的脸。那目光里蕴含的压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巨大，都要冰冷，仿佛要将丁一从里到外彻底洞穿、压碎！
丁一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体依旧沉重得无法动弹，意识在巨大的疲惫和悲恸中沉浮。他只是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降临。是功？是过？是罪？那浅黄色的微光，那十六个孩子的命，孙师傅的命，这一切，都将在周科长冰冷的唇齿间被宣判。
然而，周科长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在门口沉默地站了几秒。那冰冷的、如同实质的目光，在丁一脸上停留了足有半分钟。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不是赞许，不是肯定，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确认他还活着。
接着，周科长的目光移开了，扫过小王和张大姐脸上巨大的悲恸和紧张，最后落在那名厂医身上。
“他需要什么？”周科长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淬火的钢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最…最好的营养针…葡萄糖…还有…消炎药…他肺部有吸入性损伤…”厂医的声音有些颤抖，迅速报出药品清单。
“去拿。”周科长只吐出两个冰冷的音节。
厂医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快步离开。
周科长再次将目光投向丁一。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了丁一那只无力垂落在床边、布满细小伤口和干涸血污、此刻却空空如也的手上。那只手，曾经捧起过从废料堆里刨出的硅藻土泥浆，曾经在疯狂的研磨中磨出血泡，曾经抓起过沾着孙师傅鲜血的石松子包裹，也曾经，小心翼翼地捧起过那几滴救命的、浅黄色的微光。
周科长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那冰封面具般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迟暮的沉重感。
就在他即将踏出病房门的瞬间。
一个穿着灰色制服、脸色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惶恐的技术员，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紧紧捏着一份用牛皮纸袋密封、盖着鲜红“绝密”印章的文件！文件袋的封口处，还有一行打印的、冰冷的小字：【最高级别实验室——样本Lab-01-紧急检测报告】。
技术员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文件极其郑重地、双手捧着，递向了周科长的背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和巨大的压力。
整个病房的空气瞬间被抽空！巨大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小王和张大姐的呼吸瞬间停止，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份密封的文件！那是决定一切的审判书！是决定那浅黄色微光命运、决定丁一命运、甚至决定周科长命运的最终裁决！
丁一空洞的眼睛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冰冷，彻底淹没了他。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最终的判决落下。身体深处残留的剧痛，此刻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周科长的身影在门口顿住。
他没有立刻转身。
他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承受着那无形的、来自文件袋的千钧重压。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永恒。
终于。
周科长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每一个细微的角度变化，都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力量。他那张冰封面具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宇宙星云爆裂般的剧烈风暴！震惊、难以置信、深不见底的探究、以及一种被强行撼动的、磐石般的意志深处那最核心的震颤！
他没有看小王和张大姐惊恐万状的脸。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带着恐怖重量的锁链，瞬间穿透了空间，死死地、深深地锁定了病床上闭目等待审判的丁一！
然后。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注视下。
周科长那只布满老茧、沉稳有力的手，缓缓抬起，接过了那份密封的、承载着最终裁决的文件袋。
他没有拆封。
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那鲜红的“绝密”印章。
他只是用那只手，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将那份沉重如山的文件袋，轻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丁一那只无力垂落在床边、布满污垢和伤口的、空空如也的手心之上。
文件袋冰冷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穿了丁一掌心早己麻木的皮肤，狠狠烫入他的灵魂深处！
丁一猛地睁开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无法理解而剧烈收缩！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掌心那份冰冷的、沉甸甸的、盖着“绝密”印章的文件袋！又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那道如同沉默山岳般矗立的、冰冷的灰色身影！
周科长的目光，依旧如同千钧重担般压在他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答案，没有解释，没有审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凝视深渊般的沉重，和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却重若整个世界的——
托付。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沉沉地，最后看了丁一眼中那巨大的震惊和茫然。
然后。
他缓缓地转过身。
如同重新浇筑的、更加冰冷的钢铁。
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
走出了病房。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只留下那份冰冷的、无字的裁决。
静静地。
躺在丁一沾满污垢和血渍的掌心。
像一颗沉默的、等待被点燃的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