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海面,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生铁,泛着令人心悸的铁灰色光泽。
小舢板在风浪中如同一片倔强的叶子,每一次被浪头抛起又砸下,都让苏念胃里翻江倒海。
净天池解除了天罚,但身体的虚弱像潮水般反复袭来。
她裹紧了渔民借给她的、带着浓重鱼腥味的外套,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心口。
那里,一朵莲花印记正散发着温润的热度,如同敖莹最后的拥抱,温暖却也沉重,时刻提醒着那份牺牲的重量。
“再坚持一下。”
船尾传来低沉而稳定的声音。
苍溟坐在那里,银色的长发在带着咸腥味的晨风中肆意飞舞,如同流动的月光。
他金色的竖瞳望向远方逐渐清晰的海岸线,侧脸的轮廓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上岸后我们找辆车,天黑前应该能赶回苗寨。”
苏念点点头,努力压下喉咙口的不适。
她不敢多说话,怕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然而,自从在净天池畔,敖莹用最后的气息在她灵魂深处烙下那个名字——“纳克提·苏尔”——之后,这几个音节就如同最顽固的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撞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迫使她铭记。
“邪神真名……”她终于忍不住,声音细弱蚊蝇,几乎被海浪声吞没,“为什么……告诉我?”
苍溟的目光从海岸线收回,落在她苍白却坚韧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金瞳里,有担忧,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真名,蕴含着存在本身最本源的力量。”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风浪,“知晓一个存在的真名,就意味着拥有了对它施加影响、甚至束缚它的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但,说出真名本身,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尤其是对于凡人脆弱的灵魂而言。”
“什么代价?”
苏念追问,心口那朵莲花似乎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
“每呼唤一次,”苍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都会撕裂一部分灵魂。那是生命本源的力量,难以弥补的损耗。”
他看着苏念瞬间睁大的眼睛,补充道,“敖莹让你知晓真名,是因为……”
他再次停顿,金瞳微微收缩,像在确认什么,“你是契约新娘,你的灵魂与我的妖力相连,或许……能承受得住这种冲击。”
苏念的手指再次按在心口的莲花印记上,感受着那龙族祝福带来的脉动温暖。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在幻境里,我看到外婆的意识……被囚禁在邪神体内。如果,如果她还‘存在’……”
“那只是一缕被污染、被束缚的残魂。”
苍溟的声音很轻,却像最精准的刀锋,切断了她的幻想,“真正的苏沅,己经……”
“我知道。”苏念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海风吹拂着她凌乱的发丝,“可是……哪怕只有一次,能再和她说说话,哪怕只是一句告别……”
苍溟没有立刻回答。
海风卷起他的银发,拂过苏念的脸颊。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一只带着微凉温度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覆在了苏念紧握的手背上。
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来的、沉稳而令人安心的力量。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小小的船尾,看着那轮挣扎着跃出海平面的朝阳,将冰冷铁灰的海面,一寸寸染上温暖的金色。
这短暂的宁静与苍溟掌心的温度,成了这惊涛骇浪归途中,唯一的、令人心安的甜。
上岸的过程异常狼狈,苏念几乎是被苍溟半扶半抱地拖上泥泞的滩涂。
她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苍溟便让她靠在一块礁石旁休息,自己则走向附近的渔村。
回来时,他手里牵着两匹健壮的滇马,用最后一块珍贵的灵纹布换来的。
“上来。”苍溟先将苏念托上马背,动作小心而有力。
随即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两骑并行,沿着蜿蜒的山路向苗寨疾驰。
山路崎岖,但马匹稳健。
远离了潮湿的海风,呼吸着山林间清冽的空气,苏念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苍溟刻意控制着马速,保持在苏念能承受的范围内。
阳光穿过林隙,斑驳地洒在他银色的发丝上,闪耀着细碎的光。
他不时侧头看她一眼,金瞳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澄澈,带着无声的询问。
“好多了。”
苏念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苍溟微微颔首,嘴角似乎也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伸出手,越过两匹马之间并不宽的距离,轻轻拂去苏念发梢沾上的一片落叶。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耳廓,带来一丝微痒的战栗。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苍溟却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这细小的、不经意的触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冲淡了归途的疲惫与心头的阴霾。
两人并肩骑行在寂静的山林间,只有马蹄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那份无需言说、却在苦难中悄然滋生的暖意与默契。
然而,随着苗寨的方向越来越近,这份短暂的宁静被打破了。
天空并非自然的阴霾,而是一种污浊粘稠的黑云,如同巨大的、不祥的盖子,沉沉地压在苗寨上空,连正午的阳光都无法穿透。
“邪神的力量……增强了。”
苍溟勒住马,金瞳锐利地眯起,声音带着冰碴,“月圆之夜,快到了。”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苏念心口的莲花印记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痛呼一声,下意识抬头看向那翻滚的黑云。
恍惚间,在那浓稠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只巨大无比、充满恶意的眼睛轮廓,正缓缓睁开,冰冷地俯瞰着大地。
正午时分,当那两匹疲惫的骏马终于冲入苗寨外围的山坳时,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扼杀了苏念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眼前熟悉的景象变得陌生而恐怖。
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尽数枯萎,叶片焦黑卷曲,如同被抽干了生命;寨前那条清澈欢快的小溪,如今流淌着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水;空气不再是草木的清新,而是弥漫着死鱼和某种更深沉腐败的混合气味,令人窒息。
更可怕的是,寨门大敞着,里面却是一片死寂。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声笑语,只有风声穿过空荡的吊脚楼,发出呜咽般的空洞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