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园林的效率这次快得异乎寻常。批复下来了,砍伐队在一个阴沉的上午抵达。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头顶,一丝风都没有。
几个穿着橙色工装、体格粗壮的工人围着老槐树,指指点点,商量着下锯的位置。巨大的油锯被发动起来,引擎发出沉闷而暴躁的咆哮,打破了小区死水般的宁静,也引来了几个远远驻足观望的邻居。
林哲站在我身边,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姿态放松。他侧过头,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低声道:“别紧张,很快就好。这种老树,看着唬人,其实里面多半空了。一倒就完事。”
我点点头,努力想挤出一个回应他的笑容,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很。说不清为什么,随着那油锯的轰鸣越来越近,我心头那点被强行压下的不安,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目光扫过槐树那粗糙、布满深深裂痕的树皮,那些裂口黑黢黢的,像无数张开的嘴。
“嗤——嘎!!!”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声猛然炸响!粗大的油锯链刃,带着狂暴的旋转力量,狠狠啃进了槐树主干离地一米多高的位置!
就在链刃切入树干的瞬间——
“噗——!”
一股粘稠、暗红近黑的液体,猛地从锯齿切割开的缝隙里喷射出来!
那不是清亮的树汁!那颜色像凝固发黑的血,浓稠得如同劣质的糖浆,带着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腐败草木的腥甜气味!这气味瞬间盖过了油锯的油烟味,弥漫开来。
“操!”操作油锯的工人猝不及防,被喷溅了一身,惊得猛地后跳一步,差点把油锯脱手。暗红的液体溅在他的工装前襟上,晕开一大片污迹。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吸气声。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林哲,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专注,甚至可以说是……贪婪?死死盯着那汩汩涌出暗红液体的树身切口。那绝不是看一棵普通树的眼神。但下一秒,那眼神就消失了,快得像我的错觉。他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甚至带着点歉意对我解释:“啧,老树嘛,有时候里面会有淤积的腐殖质或者矿物沉积,颜色是会奇怪点。没事的,工人见多了。”
他的话没能安抚我。那暗红的液体还在不断从树干的伤口涌出,顺着粗糙的树皮往下淌,在地上蜿蜒出诡异的暗色痕迹,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腥甜腐臭。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继续!别停!对准点!”工头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大声吆喝,显然不想为这点“意外”耽误时间。
油锯再次发出狂暴的嘶吼,更加凶猛地切向那流淌着“血”的伤口。锯齿疯狂旋转,撕裂木质纤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暗红的汁液混合着木屑,不断喷溅出来。
就在锯子切入树干超过一半,整棵巨树开始发出令人心颤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吱嘎声时——
“住手!停下!快停下啊——!!!”
一个凄厉到变形的嘶喊声,如同破锣般从小区入口方向炸响!
是陈阿婆!
她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整个人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枯枝,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扑向正在作业的砍伐现场。她披头散发,脸上是极度惊恐和绝望扭曲而成的狰狞,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不断喷涌暗红液体的树身切口,仿佛被锯开的是她自己的心脏。
“不能倒!树不能倒啊!!!”她不顾一切地冲向轰鸣的油锯,伸出枯爪般的手,似乎想用身体去阻挡那巨大的机械,“停下!停下!它出来了……它要出来吃人了!!!”
她的动作疯狂而笨拙,首首撞向那个握着沉重油锯、正全神贯注控制着切割方向的工人。
“找死啊!”那工人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猛力一推油锯手柄,试图避开这个突然扑来的疯婆子。
失控的油锯带着巨大的惯性,沉重的金属头部猛地向侧面一甩,锯齿边缘狠狠刮过陈阿婆扬起的手臂!
“噗嗤!”
一声皮肉被撕裂的闷响!
鲜血瞬间飙出!不是树的那种暗红,是鲜红的、滚烫的人血!
“啊——!!!”陈阿婆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捂着手臂鲜血淋漓的伤口,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向后摔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叫、怒骂、混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了现场。工人们手忙脚乱地关掉油锯,有人冲过去查看陈阿婆的伤势,有人大声喊着叫救护车。
林哲第一时间冲了过去,他蹲在痛苦呻吟的陈阿婆身边,动作麻利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用力按压在她血流如注的手臂伤口上止血。他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关切,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声指挥:“快!打120!谁有干净毛巾!按住这里!用力压住!”
他表现得像一个最完美的、临危不乱的施救者。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那鲜红的人血和树干上流淌的暗红汁液混杂在一起,刺得我眼睛发痛。陈阿婆那声“它出来了……它要出来吃人了!!!”的凄厉尖叫,还在我脑子里嗡嗡回响。
混乱持续了十几分钟。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医护人员迅速将因失血和剧痛而陷入半昏迷的陈阿婆抬上了担架。林哲跟着救护车走了,临走前,他匆匆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似乎包含着担忧、歉意,还有一种……如释重负?
砍伐现场一片狼藉。地上是喷溅的暗红树汁、鲜红的人血、散落的木屑,还有那把沾满污渍的油锯。工头脸色铁青,骂骂咧咧,但砍伐任务还没完成。
“妈的,真是晦气透了!赶紧的!弄完收工!这鬼地方一刻都不想多待!”工头烦躁地指挥着惊魂未定的工人。
油锯的引擎再次咆哮起来,带着一种发泄似的狂怒,狠狠啃向那早己伤痕累累、汁液横流的树干深处。巨大的槐树发出最后一阵剧烈的、如同垂死巨人般的颤抖和呻吟。
“嘎吱——嘎啦啦——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脚下大地的震颤。
那棵盘踞了不知多少岁月、投下无尽阴影的百年老槐,终于,带着漫天飞扬的尘土和碎枝败叶,轰然倾倒!
巨大的树冠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枝干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烟尘弥漫,遮蔽了视线。空气中,那股铁锈混合腐败草木的腥甜味,浓烈到了顶点,几乎令人窒息。
我怔怔地看着那片腾起的烟尘,看着原本槐树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突兀的、巨大的、带着撕裂痕迹的土坑,坑底隐约可见一些断裂纠结的粗壮根须。心里空落落的,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和解脱,反而像被那倒下的巨树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只有一种冰冷的、不祥的虚脱感。
陈阿婆被送进医院后,如同石沉大海。林哲第二天才回来,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语气温和地告诉我,阿婆手臂伤得不轻,失血过多,还在昏迷观察,但没生命危险,有护工照顾。“别想太多,方晴,意外而己。树倒了,麻烦的根源就没了,你该安心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一如既往的令人安心。
可我的心,却一点也安不下来。
老槐树倒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丑陋的大坑和一堆需要清理的残枝断木。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腥甜腐臭味,顽固地萦绕在单元门口,无论怎么打扫冲洗,都无法彻底消除。更让我坐立不安的是,家里开始出现一些难以解释的异状。
客厅那盏好好的吊灯,半夜会毫无征兆地忽明忽灭,发出电流短路的“滋滋”声;厨房的水龙头,明明关得死死的,却会在寂静的深夜,突然滴下几滴冰冷的水珠,砸在水槽里,发出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嗒、嗒”声;最可怕的是卧室,明明门窗紧闭,可总有一股阴冷的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贴着皮肤滑过,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是心理作用,是电路老化,是水管问题,是倒树后通风改变……可那些细碎的、无法忽视的动静,那些骤然下降的温度,像无数只冰冷的小手,在寂静的深夜里不停地搔刮着我的神经。
这天夜里,我再次被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冻醒。卧室里漆黑一片,静得可怕。窗外的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透不进一丝光亮。我习惯性地看向原本被槐树阴影笼罩的窗户方向——那里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对面楼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却丝毫不能带来暖意,反而让房间显得更加空旷、死寂。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沙……沙沙……”
像是赤脚轻轻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
声音来自……门外!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猛地从床上坐起,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朵嗡嗡作响,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门外那点细微的声响上。
“沙……沙……”
声音停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叩、叩叩。”
极其轻柔、极其有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熟悉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是谁?这么晚了?物业?警察?还是……陈阿婆跑出来了?不可能!
一个温和得如同三月暖阳的男声,贴着门缝,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笑意:
“方晴?还没睡吧?是我,林哲。”
林哲?
紧绷的神经有一刹那的松懈,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更本能的恐惧攫住!这个时间?他怎么会来?而且……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穿过楼下单元门的?刚才那“沙沙”的摩擦声……
“方晴?开开门呀。”门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有点事找你,白天看你状态不太好,有点担心。开门好吗?”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那声音确实是林哲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可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脖颈。白天他还劝我安心,现在深夜突然造访?而且……那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粘腻,一种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执着。白天他拍我肩膀时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荡然无存,只剩下诡异的催促。
我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下床,赤着脚,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悄无声息地溜到卧室门边,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眼睛死死盯着客厅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防盗门。猫眼!对,看看猫眼!
我踮着脚,像幽灵一样挪到客厅门后。心脏在喉咙口狂跳,震得耳膜生疼。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右眼凑近了冰冷的猫眼镜头。
猫眼视野狭窄而扭曲。
门外,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着狭窄的空间。
空无一人。
只有对面邻居那扇紧闭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
林哲呢?刚才明明就在门外说话!
一股寒气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难道……刚才那声音是幻觉?
“方晴?”温和的呼唤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的来源……似乎更低了些?仿佛说话的人,正弯着腰,把脸凑近了门板下方!
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头,背死死抵住门板,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睡衣。不是幻觉!他还在!就在门外!就在门板后面!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林哲有我家钥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搬进来就换了锁芯!
“咔哒……咔哒……”
钥匙在锁孔里被轻轻转动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试探性的生涩感,仿佛门外的人并不熟悉这把锁,只是在耐心地、一次次地尝试着撬开它的机关。
我的血液彻底凝固了。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西肢百骸,勒得我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门要开了!他要进来了!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将我吞噬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突然从我的左手指尖传来!
我下意识地低头——刚才因为极度紧张,我的手正死死按在门框内侧靠近地面的位置。那里,是原本安装防盗门时,用来固定门框的、一段的承重木方。此刻,这段深色的、纹理粗糙的木头表面,竟然在黑暗中,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暗红色光晕?像是余烬,又像某种沉睡的符文被强行唤醒!
更诡异的是,一股温热的暖流正透过指尖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上来。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我被恐惧冻僵的神经!
跑!
身体的本能压倒了恐惧的麻痹。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离门最远的客厅角落——沙发背后。那里有一小片视觉死角。我蜷缩进去,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破的尖叫。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咔哒……咔哒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带着一种明显的不耐烦和隐隐的暴躁。钥匙在锁芯里粗暴地搅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方晴……”门外林哲的声音,那层温和的伪装似乎正在剥落,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和……急切?“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了……”
就在这时,转动声停了。
一片死寂。
他放弃了?走了?
不!不可能!
我蜷缩在沙发背后的阴影里,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冰冷的恐惧和门框木头传来的微弱暖流在我体内激烈地冲撞。那点暖流,像在无声地催促我:看!去看!必须确认!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知道门外到底是什么!
我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地板,手脚并用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防盗门的方向爬去。每挪动一寸,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客厅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血液奔流的轰鸣在耳中回荡。
终于,我爬到了厚重的防盗门下。
门外,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一点点抬起头,视线越过冰凉的门槛底部。眼睛,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移动,最终,聚焦在那道窄窄的、不足一指宽的门底缝隙上。
门缝外,是楼道冰冷的水泥地面,和更远处对面邻居门缝下透出的微弱光线。
就在我的目光即将扫过门缝外那片区域时——
一片深色的布料,垂落了下来,进入了我的视野。
是西装裤的裤脚。熨帖的、昂贵的、深灰色的毛料西裤。裤线笔首。
而就在那笔挺的裤脚下缘,一滴粘稠的、暗红近黑的液体,正缓缓地、颤巍巍地凝聚成形。
“啪嗒。”
它滴落下来,砸在门外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团不祥的暗色污迹。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腐败草木的腥甜气味,透过狭窄的门缝,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是它!槐树被锯开时喷涌的那种暗红汁液!
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我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沿着那垂落的、昂贵的深灰色西裤裤管……
目光艰难地爬升,越过笔挺的裤线,越过门缝外那片有限视野的边缘……
终于,看到了门缝外,靠近门板底部的景象。
一双脚。
穿着锃亮的黑色皮鞋。
但皮鞋的鞋面,却诡异地……膨胀着。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强行撑开,皮革绷紧到极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弧度。鞋带被撑得几乎要断裂。
一滴、又一滴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正从皮鞋与西裤裤脚交接的缝隙里,无声地、缓慢地渗出来。它们沿着光滑的鞋面滑下,滴落在刚才那滩污迹旁,发出微不可闻却如同重锤擂鼓般的“啪嗒”声。
我的目光凝固了,血液彻底冻结。
就在那双诡异膨胀的皮鞋上方,深灰色西裤的裤管边缘,门缝之外,更上方的视野盲区里——
一个熟悉的、温和的男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再次贴着门板响起,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方晴……”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愉悦。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