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寂静,像一张湿透的厚纸,沉重地压在陈逸蓉身上。窗外,都市霓虹的残光顽强地渗入,在她公寓的地板上涂抹出几块模糊、病态的色彩。空气凝滞,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霉味,仿佛这间小小的屋子本身也在缓慢地呼吸、腐朽。她缩在沙发一角,冰凉的手机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幽幽地映亮她疲惫的脸庞。指尖麻木地滑动,短视频平台无穷无尽的喧嚣瀑布般冲刷着她的视网膜,却无法真正进入大脑。白天那个会议、经理刻薄的话语、堆积如山的工作……一切都隔着一层毛玻璃,遥远而模糊。只有一种感觉异常清晰——那令人脊背发凉的、被窥视的感觉。她猛地回头,视线撞向身后那片被阴影吞噬的角落。那里空无一物,只有自己投在墙上的、微微摇晃的、巨大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无端的恐慌,手指却鬼使神差地停在了一个首播间的封面上。画面一片漆黑,只有一行惨白的标题,像一道深刻的刀痕刻在屏幕上:“夜行者·深入禁地——废弃地铁三号线隧道探秘!”下面一行小字标注着首播位置:城西老工业区边缘。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种混合着强烈抗拒和病态吸引的漩涡,瞬间将她卷了进去。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黑暗瞬间吞没了手机屏幕,随即被一片晃动、破碎的幽绿光芒撕开。画面剧烈地颠簸着,伴随着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像是有人正扛着摄像机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狂奔。那光来自一盏强光手电筒,光束慌乱地切割着前方浓稠的黑暗,照亮了斑驳、湿漉漉的水泥墙壁。墙壁上布满了深褐色的水渍和狰狞的裂缝,如同某种巨大生物干涸腐朽的血管网络。隧道顶壁不断滴落浑浊的水滴,在死寂中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头发毛的“嘀嗒”声,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
“老铁们……呼……真……真特么邪门!”一个年轻男人压得极低的、带着明显抖音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恐惧,“刚……刚才那阵风……你们听见没?还有……那声音……” 他猛地停下脚步,镜头也随之剧烈摇晃后勉强稳住,扫向侧前方一个黑黢黢的拱形门洞。门洞深处,是更加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就是那个岔道口!”主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传说……呼……传说以前有个小女孩,就是在这附近……没的……”
陈逸蓉的呼吸骤然停止。她下意识地将手机屏幕死死压向自己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玻璃,钻进那条阴冷绝望的隧道。冰冷的屏幕紧贴着皮肤,寒意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到心脏。
就在这时!
那束慌乱的光柱,在扫过岔道口对面墙壁的瞬间,猛地定格了。光线边缘,紧贴着冰冷、布满污迹的水泥墙,赫然出现了一抹刺眼的红!
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镜头,一动不动。穿着一条样式简单、却红得异常纯粹、在幽绿光线下仿佛能滴出血来的连衣裙。裙摆长及脚踝,下面是一双小小的、赤裸的脚丫,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肮脏的水泥地上。那抹红,在周遭一片冰冷、肮脏的灰绿色调中,突兀得像一道新鲜撕裂的伤口。
“卧槽!!!”主播发出一声短促、变调的惊叫,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镜头疯狂地抖动起来,如同一个濒死的人最后的抽搐。光柱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红色背影上,不敢有丝毫偏移。
陈逸蓉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她死死盯着屏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整个公寓死寂无声,连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手机里传来的、主播那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在绝对的恐惧中失去了刻度。
一秒?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
屏幕上,那个静止的、血红的背影,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她开始转身。
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关节生了锈的木偶,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不情愿地扭动着。先是肩膀,一点点侧过来,露出一点点苍白的颈侧皮肤。然后,是头颅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极其缓慢地向后转动……
陈逸蓉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向上爬行。
终于,那张脸,暴露在了幽绿、晃动的手电光柱之下。
镜头猛地一个剧烈抖动!显然,主播也看到了!
那是一张女孩的脸。苍白得如同覆了一层薄薄的石膏。眼睛很大,空洞地睁着,没有一丝光彩,像两颗镶嵌在脸上的、冰冷的黑色玻璃珠。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没有一丝血色,勾勒出一个僵硬、毫无生气的线条。
轰!!!
陈逸蓉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个惊雷!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世界被彻底抽成了真空。那张脸!那张脸!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最深处!
那不是别人!
那分明是她自己!是她童年相册里,那张站在公园滑梯旁、笑得无忧无虑的七岁照片上的脸!连左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猛地撕裂了首播间的死寂!是那个主播!那叫声里蕴含的恐惧足以刺穿任何人的耳膜。镜头瞬间天旋地转,幽绿的光疯狂地乱舞、跳跃,墙壁、顶棚、肮脏的地面在屏幕上疯狂地交替闪现。剧烈的奔跑声、粗重绝望的喘息声、还有身体重重撞在墙壁上的闷响混杂在一起。他正在不顾一切地、跌跌撞撞地往回狂奔逃命!
“鬼!有鬼啊!!救命——!”主播的哭嚎声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背景音中,在那狂奔的脚步和主播自己制造的巨大噪音之下,另一个声音,极其突兀、极其清晰地穿透了一切,钻进了陈逸蓉的耳朵。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歌声。嗓音稚嫩、尖细,带着一种天真又诡异的调子,在空旷死寂的隧道深处悠悠回荡:
“红裙子,转呀转,
钻过洞,看不见。
跟着光,走呀走,
影子丢在后头……”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陈逸蓉的太阳穴!
嗡——
剧烈的耳鸣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手机从她僵硬麻痹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砸在沙发边缘,又弹落到厚厚的地毯上。屏幕朝下,首播间的尖叫和混乱瞬间被隔绝。
陈逸蓉的身体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那诡异的童谣,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倒刺,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搅动、撕扯!
红裙子……钻过洞……影子丢在后头……
破碎的画面,带着铁锈和潮湿泥土的腥气,蛮横地撞开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雨!冰冷的、瓢泼的大雨,砸在脸上生疼!自己小小的身体在湿滑泥泞的地上疯狂奔跑,冰冷的雨水灌进衣领,刺骨的寒意渗透每一寸皮肤。恐惧!无边无际、足以将灵魂吞噬的恐惧!身后……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它……它穿着什么?刺眼的红……像血!
为什么在跑?要去哪里?家……家在哪个方向?眼前是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黑暗洞口——是那个废弃地铁隧道的入口!雨水疯狂地灌进去,里面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一个念头疯狂地驱动着幼小的身体:钻进去!躲起来!那里安全!
小小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身影(是她自己!),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黑暗的洞口……
就在她即将钻进去的刹那!
身后!不是想象中的怪物嘶吼,而是……
一个极其清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质感的小女孩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幕,清晰地响起!唱的就是那首歌!那首她刚刚在首播间里听到的、自己七岁时胡编乱造的童谣!
“红裙子,转呀转……”
“啊——!”陈逸蓉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踉跄着,像喝醉了酒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冲向几步之外的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拖鞋底刺激着她的脚心。
她扑到洗脸池前,双手死死撑住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睡衣,黏腻冰冷。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面巨大的、镶嵌在墙上的镜子。卫生间惨白的顶灯光线,冰冷地笼罩着她,勾勒出她剧烈起伏的、单薄颤抖的肩膀轮廓。
不可能的……幻觉……都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她疯狂地试图说服自己,那个首播是假的,是特效,是恶作剧!那些记忆碎片是大脑在极度恐惧下的错乱拼凑!她一遍遍在心里嘶吼着,但那个冰冷的童谣声,那张苍白的小脸,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需要确认!确认自己还是自己!确认镜子里映出的,是那个二十八岁、被生活和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陈逸蓉,而不是……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抬起了沉重的头颅。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镜面。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冻结了。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她苍白的脸,写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神空洞,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身上穿的!
那件洗得发白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旧T恤睡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紧紧包裹着她身体的……
一条连衣裙。
一条样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连衣裙。
一条红得刺眼、红得纯粹、红得像刚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连衣裙!那鲜艳到诡异的红色,在卫生间惨白冰冷的灯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不祥的光泽。裙摆长及脚踝,如同凝固的血液瀑布般垂落。
陈逸蓉全身的血液彻底凝固了。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冰冷的洗脸池前。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如同宇宙初开般的轰鸣声在颅腔内疯狂回荡。
就在这时。
镜子里,那个穿着血红连衣裙的“她”,那张写满惊骇和绝望的脸,嘴角的肌肉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僵硬、冰冷、没有丝毫温度的微笑,如同面具般,凝固在镜中那张属于陈逸蓉的脸上。那笑容空洞而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世界,彻底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