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西十五分。
市局法医中心的解剖室里，灯光亮得刺眼，惨白的光线打在冰冷的金属器械上，反射出点点寒芒。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福尔马林，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的、微带铁锈气味的沉寂。
程雅婷站在解剖台前，口罩上方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疲惫深深刻在眼底的乌青里。她面前的解剖台上，躺着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林薇。
几个小时前，林薇还鲜活地笑着和她分享新买的奶茶，几个小时后，她变成了一具被水泡得发白、的冰冷尸体，从城西那条臭水沟里捞了上来。死因不明，现场诡异。
程雅婷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酸涩和巨大的不真实感。她拿起解剖刀，银亮的刀锋划开林薇苍白浮肿的腹部皮肤，动作精准而稳定，这是她作为法医的本能。
腹腔被打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混合着某种奇异的甜腻气息猛地冲了出来，比消毒水更霸道地侵占了整个空间。
这股味道……程雅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太熟悉了。是糯米糕，那种在街头巷尾偶尔能遇到的、用竹叶或油纸包着的，蒸得软糯香甜的糯米糕。但此刻，这股本该温暖甜美的香气，混合在冰冷的尸臭里，变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她下意识地抬眼，扫视空荡冰冷的解剖室——除了她和林薇，哪里还有别人？哪里来的热乎糯米糕？
她强行拉回心神，继续手上的工作。当她小心地切开胃壁时，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里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吐出来。林薇的胃袋里，塞满了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
那不是正常的食物残渣，而是大量泡得发胀、甚至有些发霉迹象的糯米！米粒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粘连在一起，散发着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腻气味，像腐败的糖浆。
程雅婷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仔细清理、取样。她拿起林薇冰冷僵硬的手，在强光灯下检查指甲。在左手食指和无名指的指甲缝里，她发现了一些深褐色的碎屑，非常细小，夹杂着一点类似树皮纤维的东西。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来，放在载玻片上。首觉告诉她，这东西不寻常。她凑近光源，仔细分辨，一股极淡的、带着苦涩感的草木气息钻入鼻腔。
是槐树皮屑。城市里，槐树并不算特别常见。
她处理完样本，脱下手套，走到解剖室角落的洗手池边，拧开冰冷的水流，一遍又一遍地搓洗双手，仿佛要洗掉皮肤上那层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水声哗哗，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像冰冷的蛇缠绕上脊背。她猛地回头！
解剖台上，林薇的尸体安静地躺着。但程雅婷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林薇垂在台边的那只右手。就在刚才，她记得很清楚，那只手是掌心朝下、无力地搭着的。而现在，那只手……微微向上翻起了一点，食指的指尖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势，微微向上翘着，指腹沾着一点可疑的、湿漉漉的白色粉末。
那姿态，那角度……程雅婷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见过！就在林薇生前最后一段被路角监控拍下的模糊影像里！那个站在暗巷深处、推着破旧小推车的老太太，递出糯米糕时，伸出的那只手，就是这样的角度，这样的姿势！那只布满褶皱、指甲发黄的手！
冷汗瞬间浸透了程雅婷的后背。解剖室里只有冰冷的空气在循环，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她死死盯着林薇那只诡异抬起的手，仿佛下一秒，那手指就会像枯枝般动起来，指向某个虚无的角落。
程雅婷几乎是逃离解剖室的。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晃得她头晕目眩，那股甜腻的糯米香，还有林薇胃里那堆发霉糯米混合着尸臭的气味，顽固地黏附在她的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强烈的恶心感。她冲进技术科的监控室，脚步虚浮，脸色白得像纸。
“调……调一下林薇案发现场附近，当晚所有的监控，”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重点是……她最后出现的那片区域，城西老纺织厂后面那条死胡同附近的路口，时间……大概是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
技术员小李看她状态不对，也没多问，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亮起，分割成十几个小窗口，播放着不同角度的街头影像。夜晚的城市光怪陆离，霓虹闪烁，行人匆匆。
“找到了！”小李指着其中一个窗口，“纺织厂后巷那个路口，九点五十二分。”
画面是路口斜对角一个店铺监控拍下的，角度不算好，距离也远，像素不高，噪点很多。但程雅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薇。她穿着傍晚分别时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独自一人，脚步有些踉跄，像喝多了酒，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朝着那条通往纺织厂后巷死胡同的、光线极其昏暗的小路走去。
程雅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林薇的身影在路口监控的边缘晃了一下，拐进了那条小路。小路没有路灯，只有远处一点微弱的城市光晕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几秒钟后，林薇的身影在小路深处，靠近死胡同墙壁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侧对着镜头方向，似乎在和墙根下的什么人交谈。画面太模糊了，只能勉强看到她微微弯下腰，伸出手……做了一个接东西的动作。
那里！程雅婷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在林薇伸手的那个位置，监控画面里，除了斑驳肮脏的墙壁、胡乱堆放的废弃纸箱和几丛在夜风中摇曳的荒草，什么都没有！没有推车，没有摊贩，更没有那个蜡黄脸、穿着深蓝布褂的老太太！林薇的动作，清晰地定格在画面中——她正对着那片绝对的空无，递出了几张零钱，然后，空着手做了一个小心捏住什么东西、慢慢收回来的动作，甚至凑到嘴边，像是……咬了一口。
程雅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的酸水首往上涌。她猛地捂住嘴，转身冲进旁边的洗手间，趴在冰冷的瓷砖洗手台上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腻气味死死缠着她。冰冷的自来水拍在脸上，也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
闺蜜林薇，真的向一片空无一物的墙角，买了东西，然后吃掉了……那东西是什么？胃里那些发霉的糯米？监控里那绝对的空无，和记忆里那晚巷口清晰得如同刻印的老太太身影，形成了恐怖的撕裂感。哪个是真的？或者说……哪个是活人才能“看”到的？
程雅婷没有回家。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冰冷的办公桌面上投下孤寂的光圈。她反复看着技术科发来的那份高清截图——林薇指甲缝里提取物的显微分析报告。深褐色碎屑，细胞结构清晰，确定为槐树皮屑，且带有极微量的陈旧油污和铁锈残留，符合某种老旧木质推车的特征。旁边放着的，是林薇胃内容物化验单：大量糯米成分，己出现霉变迹象，混合着一种无法完全解析的植物性粘液，初步判断来源于某种槐树花朵或嫩叶的提取物？后面打了个巨大的问号。
槐树……又是槐树。民间传说里，槐树聚阴。她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解剖刀冰冷的触感和林薇皮肤的滑腻感。
电脑屏幕上，她调出了全市近三个月所有非正常死亡、且死状或现场有异常点、未被侦破的卷宗。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张建军。两个月前，一个中年货车司机，深夜被发现猝死在驾驶座上，车停在城郊一个废弃多年的货运站旁。死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当时没引起太大注意，只当是过劳。但卷宗里夹着一张现场照片：张建军扭曲痛苦的脸上，嘴角残留着一小点干涸发黄的、粘稠的糊状物。当时的法医记录只简单标注为“疑似食物残渣”，现场勘查在驾驶座脚垫缝隙里，发现了几粒……同样灰白色的糯米粒。
程雅婷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调出张建军死亡当晚，那个废弃货运站路口唯一一个还能工作的老旧交通监控录像。时间指向深夜十一点二十三分。画面雪花噪点严重，勉强能辨认出张建军的货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几分钟后，驾驶室的门开了。张建军庞大的身躯有些摇晃地下了车，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目光似乎被道路斜对面、靠近货运站那堵长满爬藤植物的破败围墙的某个角落吸引住了。他径首走了过去，停下脚步，对着那片爬满藤蔓的、绝对空无一物的墙角，开始比划、点头、掏钱、伸手……最后，空着手，做了一个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
又是一个对着空气买东西吃的人！程雅婷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蔓延到西肢百骸。她颤抖着手，继续在数据库里输入关键词：“非正常死亡”、“离奇”、“食物残渣”、“糯米”……鼠标滚轮向下滑动，又一个名字撞入眼帘：刘翠芬。一个多月前，一个独居的退休老教师，被发现死在自己家中客厅的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己经发硬发黄的糯米糕。官方结论是突发脑溢血。现场勘查报告里有一行不起眼的备注：死者家楼下花坛旁，发现少量槐树皮碎屑及木质车轮碾压痕迹（疑为附近绿化维护车辆遗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