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一声响,万物始复苏。
伴随着挖掘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卧牛村的出山公路,正式破土动工了。
开工那天,村里比过年还热闹。村口的老槐树上挂满了红布条,家家户户都自发地放起了鞭炮,震天的响声混杂着村民们的欢呼,在山谷里久久回荡。镇上的李书记和王镇长,还有县交通局的领导都来了,剪彩仪式办得红红火火。周书记和杨县长虽然没亲自到场,但也派了秘书送来贺词,勉励卧牛村再接再厉,把这条路修成全县的“样板路”、“致富路”。
张凡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着那台黄色的挖掘机挥舞着巨大的铁臂,将第一铲泥土挖起,心中百感交集。从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到一份详尽的报告,再到一场场与领导的博弈,最终化为眼前这轰鸣的现实。这其中的艰辛与期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村民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按照张凡之前在报告里承诺的,村里组织起了义务投工投劳的队伍。青壮年们脱下平日里招待游客的干净衣服,换上粗布旧衫,跟着工程队一起,扛水泥、搬石块、清理路基。刘三自告奋勇当了运输队长,开着他那辆半旧的小货车,车斗里塞满了人,每天在工地上来回穿梭,嗓门喊得震天响,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都加把劲儿!早一天把路修通,咱们就早一天开上小汽车!”刘三站在车斗里,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小柱子则成了工地的“战地记者”。他每天举着手机,戴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在工地上西处游走,拍摄着工程的每一个进展。他的短视频账号上,“卧牛村天路诞生记”系列每天更新,从挖掘机进场,到第一次爆破,再到村民们汗流浃背的笑脸,都成了他镜头下的素材。视频的背景音乐时而激昂,时而温情,引来了无数网友的点赞和评论。
“太燃了!这才是真正的乡村振兴!”
“看着村民们脸上的笑,莫名感动。加油,卧牛村!”
“等路修好了,我一定第一个开车去!”
整个卧牛村都沉浸在一种万众一心、开创未来的昂扬氛围中。然而,再和谐的乐章,也难免会出现几个不协调的音符。
工程推进到村西头,问题来了。按照规划,公路需要从一片半山坡上穿过,而那片山坡上,有一块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药圃,属于村里一个叫张根全的老人。
张根全,村里人都叫他“根爷”,七十多岁,是个孤僻倔强的老头。老伴走得早,儿女都在外地,很少回来。他一辈子就跟土地和草药打交道,是村里唯一还懂点传统草药知识的人。那片药圃,是他几十年的心血,里面种着一些外面不常见的草药,平日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讨点草药,他也从不吝啬。但这片药圃,也被他视作自己的命根子,轻易不让人靠近。
村委会的干部去了几趟,都被他用扫帚给打了出来。
“想从我这药圃上过?除非我死了,从我身上压过去!”根爷拄着一把锄头,像一棵扎根在土地里的老树,寸步不让。
王大柱愁得首嘬牙花子:“这老家伙,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给钱他不要,说好话他不听,这可咋办?总不能真绑了他吧?”
刘三在一旁出主意:“凡哥,要不我去?我跟他好好‘聊聊’,保证他服服帖帖的。”他晃了晃砂锅大的拳头。
张凡摆了摆手,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事不能用强的,根爷在村里辈分高,虽然脾气古怪,但没做过什么坏事。强行推平他的药圃,不仅会让老人寒心,也会在村里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天傍晚,张凡独自一人提了瓶酒,端了盘花生米,慢慢踱到了根爷家。
根爷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晾晒着各种草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老人正坐在门槛上,用一柄小巧的铜称,仔细称量着切好的药材,神情专注。
【又来一个。说破天我也不答应。这地,是我爹传下来的,这些草药,是我一辈子的念想。路修好了,车来车往的,都开上小汽车了,谁还记得我这老东西,谁还稀罕我这些不值钱的草药?到时候,这手艺就断了,我也就成了一个没用的老废物了。】
张凡的心猛地一颤。
他终于明白了老人内心深处真正的恐惧。他不是心疼那块地,也不是要那点补偿款,他怕的是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所抛弃。当所有人都奔向新生活的时候,他和他所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将变得一文不值,无人问津。
张凡在老人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把酒和花生米放在地上。
“根爷,忙着呢?”
根爷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摆弄他的草药。
张凡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倒了两碗酒,一碗推到老人面前。“我爹还在的时候,总念叨您泡的药酒好,说您懂得多。他说,这山里的宝贝,别人只认得吃的,只有您认得能救命的。”
根爷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张凡继续说:“这些天,村里来了不少游客。他们不光爱看山水,还对咱们村的老东西感兴趣。有人问我,咱们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土方子,特别的草药。他们说城里人现在都讲究养生,这些纯天然的东西,比那些化学药片金贵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老人的神情。
【养生?金贵?城里人也懂这个?】根爷心里泛起一丝波澜。
“根爷,您想过没有,”张凡把声音放得更缓,“路修好了,来的人更多了。到时候,咱们把您这片药圃,不,不是推平,是把它修得更好看一点,旁边立个牌子,就叫‘卧牛村民间百草园’。游客来了,可以来参观,认识认识草药。您老呢,就在园子旁边,摆个小摊,给他们讲讲这些草药的用处和故事。您晒干的这些草药,也可以包装得好好的,当成咱们卧牛村独一无二的伴手礼来卖。”
“您想想,到时候,您就不是一个守着药圃的孤老头了,您是咱们卧牛村的‘百草先生’,是咱们的活宝贝。您这手艺,不但不会失传,还能让更多人知道,让更多人受益。合作社可以专门成立一个中草药小组,您来当技术顾问,带几个年轻人,把这门手艺传下去。这挣的钱,可比您现在卖给乡亲们这点零钱多多了。”
张凡的话,像一缕阳光,照进了老人封闭己久的心房。
百草园?百草先生?技术顾问?
这些新奇的词汇,让根爷有些发懵,但那描绘出的景象,却让他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一丝光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再是那个即将被遗忘的老人,而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被一群年轻人围着,恭敬地听他讲解药理。游客们排着队,购买他亲手炮制的药包。
【当先生……收徒弟……把手艺传下去……】老人的心,彻底活泛了。他那颗因恐惧和固执而变得坚硬的心,开始慢慢软化。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张凡,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说的都是真的?不骗我这老头子?”
张凡笑了,端起酒碗:“根爷,我敬您一碗。这事,我张凡对着全村人保证,说到做到。路要修,您的手艺,更要发扬光大!”
根爷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他颤巍巍地端起了面前那碗酒,和张凡的碗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叮”的一声,像是心结解开的声音。
“那地……你们用吧。”根爷仰头,将一碗酒灌了下去,呛得满脸通红,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张凡知道,卧牛村通向未来的这条路上,最后一块绊脚石,被他用最温暖的方式,轻轻地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