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公从湖广发来的那份关于“三大家族”的奏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京城的政治池塘。
奏报的内容，很快便在小范围内传开。那些原本就反对新政的保守派官员们，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看！老夫就说，此路不通！”户部的仓侍郎，在一次私下聚会中，幸灾乐祸地说道，“湖广的张、王、李三家，那是什么人家？前明的时候，就是世家大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想动他们的田产，简首是痴人说梦！莫晓宸这次是踢到铁板了！”
明珠也在南书房，意有所指地向康熙进言：“皇上，湖广初定，民心未稳。那三大家族，在地方上，素有清望，乃是稳定地方的中流砥柱。若为推行新政，而与他们交恶，恐怕会激起民变，动摇国本啊。依臣之见，此事，还需以‘安抚’为主。”
一时间，整个京城，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莫晓宸的笑话。他们都想看看，这位一向以雷霆手段著称的“莫大人”，在面对这三块盘根错节、背景深厚的“顽石”时，是会碰得头破血流，还是会选择妥协退让。
“抚”？还是“剿”？
周培公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指令。
康熙皇帝在宫中，等待着他的对策。
满朝文武在暗处，等待着他的选择。
莫晓宸的户政改良司内，气氛，也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人，”图海有些急躁地说道，“依属下之见，对付这等地方豪强，唯有以雷霆之势，杀一儆百！我请命，亲率一队人马，前往湖广，协助周大人，将那三大家族的族长抓来京城问罪！我看他们还敢不敢顽抗！”
莫晓宸摇了摇头：“图海，你这是下下之策。”
“剿，固然痛快。但三大家族在湖广经营数百年，其子弟、门生、姻亲遍布各级衙门。我们若强行抓人，他们只需在暗中稍稍煽动，便可引发大规模的民乱。届时，我们就算杀了几个族长，整个湖广的试点，也就彻底失败了。我们就成了激起民变的罪人。”
他又看向了主张安抚的李西平：“那‘抚’呢？更不行。我们今日退一步，他们明日便会进十步。新政将再无推行之日，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那……那该如何是好？”众人皆是面露难色。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莫晓宸走到那副巨大的湖广地图前，看着上面那被周培公用红色朱笔，重点圈出来的三大家族的势力范围，他沉默了许久。
忽然，他笑了。
“诸位，你们想的是‘剿’或是‘抚’，而我想的是让他们自己斗起来。”
“什么？”众人皆是不解。
莫晓宸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如同猎人般的、狡黠而智慧的光芒。
“这三大家族，看似铁板一块。但只要是人，就有私心；只要是家族，就有矛盾。他们能联合起来对抗新政，是因为新政损害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但如果我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中的某一家，可以通过出卖另外两家来保全甚至扩大自己的利益呢？你们说，他们还会那么团结吗？”
他转过身，开始下达他那令人匪夷所思的“作战”指令。
“李西平！”
“属下在！”
“你立刻从我们之前编修的《功绩录》档案以及我让你整理的前明旧档中去查，给我把这张、王、李三家，自明朝嘉靖年间以来，所有的历史都给我挖出来！我要知道，他们祖上是如何发家的，他们彼此之间有没有过土地、姻亲方面的纠纷，他们有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可以作为把柄的丑事！一件都不能漏！”
“属下遵命！”李西平的眼睛一亮，他明白了，大人这是要“刨祖坟”！
“图海！”
“属下在！”
“你立刻以我的名义，去一趟吏部和兵部。将湖广籍的、所有京官和武将的名单，都给我调出来。再将这份名单与三大家族的族谱进行比对。我要知道，这三大家族在京城里究竟有哪些‘靠山’！”
“属下明白！”图海也领会了意图，这是要“剪除羽翼”！
“周兄那里，”莫晓宸提笔，开始写一封加密的密信，“我要让他，做三件事。”
“第一，将我们查到的、三大家族侵占的田产中，那些原本属于中小地主和自耕农的，整理出一份名单，进行公示。告诉那些被侵占了土地的苦主，只要他们愿意站出来，指证三大家族，新政成功之后，朝廷不仅会发还他们的土地，还会免他们三年钱粮！”
“第二，立刻在湖广全境，大规模地，推行‘以工代赈’。朝廷出钱、出粮，组织无地的流民，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所有参与的流民，不仅管饭，还能分到新开垦出的田地！我要让那些依附于三大家族过活的佃户和长工看到，跟着朝廷，才有真正的活路！”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莫晓宸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让他带上我给他的、关于三家历史污点的部分证据，去秘密地分别拜会三大家族的族长。告诉他们，朝廷只想惩办首恶，谁先愿意与朝廷合作，‘戴罪立功’，检举另外两家，那么他家的核心利益，便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全。”
他要“发动群众，孤立敌人”。
他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要“分化瓦解，让他们自相残杀”！
当这套组合拳的计划，被完整地陈述出来后，整个户政改良司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图海、李西平等人，看着自己的主官，眼神中只剩下了彻彻底底的、如同仰望神明般的崇拜。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皇上会对此人信重到如此地步。
因为这个人，他所使用的武器，早己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他打的，从来都不是堂堂正正的阵地战。
他打的，是诛心之战！
当晚，莫晓宸将这份完整的应对方案，呈递给了康熙。
康熙皇帝，在御书房内，独自一人，将这份方案看了整整三遍。
最后，他放下奏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中是无以复加的震撼与激赏。
他拿起朱笔，在奏折的末尾，只批了西个字：
“放手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