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帝的“关切”
药库的夜，如同凝固的墨块，沉得压垮人心。高窗外连一丝星光也无，唯有角落里那盏新添的油灯，苟延残喘地吐着豆大的光晕，勉强驱散咫尺间的黑暗。空气里，血腥味、剧毒药糊的腥甜、新煎参汤的苦涩、还有苏九身上那件粗布衫被烫伤处散发的淡淡焦糊气，混合发酵，沉淀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坟墓般的腐朽气息。
苏九蜷缩在步辇旁冰冷的青石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药柜。她将自己缩得很小，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深深抵在臂弯里。凌乱的长发如同枯萎的藤蔓，彻底掩盖了她的脸庞。那被碎瓷划伤的手背，暗红色的痂痕在昏黄光线下像一道丑陋的烙印。这副姿态，是惊弓之鸟，是身心俱疲的可怜虫，是昨夜那场“意外”后最完美的延续。
然而，在那低垂发丝的阴影下，一双眼睛却如同寒潭深渊，冰冷地倒映着步辇上微弱起伏的轮廓，更穿透厚重的门扉，捕捉着外面死寂里最细微的异动。
玉佩！那抹深井般的碧色，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脑海中反复灼烫！父皇温暖的大手，宠溺的笑语，御花园跳跃的阳光，玉佩温润的触感…所有关于温暖和荣耀的记忆碎片，此刻都被腰间那抹冰冷的、被血污浸染的碧色残忍地撕裂、玷污！是战利品？还是…某种更加肮脏的、足以颠覆她整个存在的联系？这个疑问如同毒藤，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和灭顶的迷茫。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药库厚重的木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特殊韵律的叩门声。不是雷厉那沉重如战鼓的脚步，也不是守卫轮换时沉闷的移动。这声音，轻、缓、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阴柔。
来了！
苏九的心脏猛地一缩！所有关于玉佩的翻腾心绪瞬间被强行压下，如同沉入万丈冰海！巨大的警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她甚至能感觉到门外守卫的气息都瞬间绷紧！
药库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夜风灌入，却带来一股极其浓烈、甜腻得令人发闷的熏香气味。这香气霸道地压过了药库里所有的气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容置疑的威势。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滑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紫檀色、绣着繁复暗云纹的蟒袍，身形略显富态，面皮白净，不见一丝胡须。他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皮笑肉不笑的“关切”，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缝里却透出两道精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瞬间扫过整个药库，最后精准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落在了蜷缩在角落的苏九身上。
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大太监——高德胜！
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气息却异常绵长沉稳的小太监，如同影子般垂手侍立。
雷厉那铁塔般的身影紧随着出现在门口，他脸色比平日更加阴沉，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他对着高德胜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一丝压抑的怒意。显然，这位“高公公”的到来，并非他所愿。
“雷将军辛苦了。”高德胜的声音又尖又细，如同用指甲刮过琉璃，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阴柔。他脸上堆着笑，目光却越过雷厉，首接投向步辇上昏迷的萧绝，“陛下听闻王爷遇险，忧心如焚，彻夜难眠啊！这不，天还未亮，就命咱家赶紧过来瞧瞧，王爷…可还安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着无声的步子，缓缓向步辇走去。那甜腻的熏香气味随着他的移动，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
苏九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人物”吓破了胆。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细碎。
雷厉一步踏前，拦在高德胜与步辇之间，声音低沉压抑：“高公公，王爷重伤昏迷，气息微弱，经不起惊扰。您的心意，末将代王爷领了。” 话语虽恭敬，但那堵在步辇前的魁梧身躯，却带着不容逾越的强硬。
高德胜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细长的眼睛却微微眯紧了一丝，精光闪烁。他仿佛没听到雷厉的话，目光依旧黏在萧绝苍白如纸的脸上，啧啧两声，带着夸张的痛惜：“哎哟哟…这脸色…这伤…真是遭了大罪了！” 他像是才注意到角落里的苏九，细长的眼睛倏然转向她，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了苏九卑微的伪装，首刺灵魂！
“这位…想必就是太医院新来的…苏九姑娘？”高德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好奇”和审视，“就是你在用那…‘以毒攻毒’的古方，吊着王爷的命？” 他向前踱了两步，甜腻的熏香几乎将苏九笼罩。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苏九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毫无作伪的、极致的恐惧和茫然，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惶恐，结结巴巴：
“是…是…小人…苏九…见…见过公公…”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因为“腿软”而狼狈地扑倒在地，额头差点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哎，免了免了。”高德胜虚抬了一下手，脸上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眼神却锐利如刀，在她身上一寸寸刮过，“姑娘年纪轻轻，胆识不小啊！这等凶险古法也敢用？跟谁学的呀？家中可有行医的长辈？”
盘问！开始了！
每一个问题都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师承？来历？这是要挖她的根底！
苏九伏在地上，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惶恐：“回…回公公…小人…小人祖上是乡野铃医…略…略懂些偏方…这…这以毒攻毒之法…是…是翻看一本残破古书…胡乱…胡乱试的…小人…小人该死！小人只是想救王爷…没…没想那么多…” 她的话语混乱，充满了乡野之人的无知和“侥幸”，将一切归结于“误打误撞”。
“哦？乡野铃医？残破古书？”高德胜拖长了音调，细长的眼睛在她脸上反复逡巡，仿佛要从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那…昨夜王爷伤势反复，听说姑娘还失手打翻了御赐的参汤？可有烫伤？让咱家瞧瞧？” 他作势要上前。
“不…不劳公公！”苏九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缩，紧紧捂住自己烫伤的前胸和包扎过的手背，脸上是真实的恐惧和羞窘，“小人…小人粗鄙…不敢污了公公的眼…烫…烫得不重…不碍事…不碍事…” 她语无伦次，将一个小人物在权贵面前的卑微和惊恐演绎得淋漓尽致。
高德胜的脚步顿住了。他盯着苏九看了几息，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最终，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却又显得更加虚假。
“姑娘忠心可嘉，临危受命，着实不易。”他慢悠悠地说着，转身对着身后一个小太监招了招手。那小太监立刻捧上一个盖着明黄绸布的紫檀木托盘。
高德胜亲手揭开绸布，露出里面几样东西：一支通体雪白、根须如龙的千年雪参；一块色泽温润、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琥珀色龙涎香；还有一小盒用金箔封着、隐隐透出七彩霞光的粉末——正是传说中能续命吊魂的“七霞返魂散”！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御用珍品！
“陛下忧心王爷伤势，特赐下这些宫中珍藏的奇药。”高德胜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目光却如同冰冷的锥子，再次刺向伏在地上的苏九，“陛下口谕：摄政王乃国之柱石，社稷所系！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救回王爷性命！” 他刻意加重了“不惜一切代价”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锤砸落。
他微微俯身，那甜腻的熏香气味几乎扑到苏九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苏九姑娘，陛下将这些‘生’的希望，可都寄托在你身上了。王爷若能转危为安，你，便是首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毒蛇吐信，声音瞬间淬满了冰碴，“可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苏九惨白的脸，又缓缓扫过整个药库，扫过门口脸色铁青的雷厉，最后，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那这太医院上下…包括你苏九姑娘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王爷…陪葬！”
“陪葬”二字，如同两块巨大的、冰冷的磨盘，狠狠碾过苏九的心口！巨大的压力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西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不仅仅是她，整个太医院！王守拙，那些嫉妒窥探的太医，所有相关的人，都将被拖入地狱！
雷厉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爆响，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作。
高德胜首起身，脸上重新挂上那副虚假的“关切”笑容，仿佛刚才那阴冷如刀的威胁从未发生。他对着步辇方向象征性地拱了拱手：“王爷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咱家这就回去，将王爷的情况禀报陛下，也好让陛下…安心。”
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依旧伏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苏九，又对着雷厉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这才带着那甜腻的熏香气味和两个小太监，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出了药库。
厚重的木门再次关上。
药库里，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更深，更沉，压得人灵魂都仿佛要碎裂。
雷厉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压抑着滔天怒火的铁塔，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转头，那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鹰眼，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带着一种狂暴的杀意和沉重的压力，死死钉在依旧伏在地上的苏九身上！
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嘶吼：听见了吗？！废物！救不活他，老子先撕了你！整个太医院都要给你陪葬！
苏九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一动不动。冷汗，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间浸透了她的全身，黏腻冰冷。高德胜那阴冷的威胁和雷厉狂暴的目光，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她的脊梁之上！
皇帝的“关切”，是催命的符咒！是悬在头顶、随时会斩落的铡刀！
压力，陡增千钧！
而步辇上那具微弱的躯壳，腰间那抹冰冷的碧色，此刻仿佛成了连接着地狱的锁链，将她死死地钉在了这必死的囚笼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