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佩之谜
药库里,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唯一的高窗缝隙里缓慢地渗透进来,将白昼最后一点惨淡的光线也无情吞噬。摇曳的灯火再次成为这方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堆积如山的药柜和冰冷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
空气沉滞得令人窒息。血腥、药糊的腥甜、以及苏九身上那件半旧粗布衣衫被烫伤处散发的淡淡焦糊气息,混合着新煎药汤的苦涩,沉淀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苏九背对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窥探的木门,跪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她微微佝偻着背,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巴。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绞着衣角,那被碎瓷划伤的手背上,一道暗红色的血痕在昏黄灯光下格外刺眼。这副姿态,落在门外偶尔晃动的守卫影子眼中,正是昨日那场“意外”后,惊魂未定、身心俱疲的可怜模样。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如同冰封的寒潭,冷静地倒映着步辇上那具微弱起伏的躯壳。萧绝的呼吸依旧浅促艰难,胸前的剧毒药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诡异气息。那圈乌紫色的毒斑核心,如同顽固的毒瘤,在药糊的强力压制下,边缘的灰败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蚕食着领地,证明那凶险的“以毒攻毒”之法确实在起效。但他的生命之火,依旧在死亡的悬崖边缘摇曳。
雷厉的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准时在门外响起,然后推开一条缝隙。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沉默地踏入药库。鹰隼般的目光先是在苏九那副瑟缩惊惶的姿态上短暂停留,随即立刻转向步辇上的萧绝。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两根布满老茧的手指探向萧绝的颈侧脉搏。
苏九的心跳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加速。她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态,身体却极其细微地绷紧,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雷厉接下来的动作上。
“药糊该换了。”雷厉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首起身,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到苏九身上,带着审视和催促。
“是…是,将军。”苏九像是被惊醒,身体猛地一颤,连忙低声应道,声音带着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动作因为“伤痛”和“疲惫”而显得异常迟缓笨拙,走到药柜旁取来干净的布巾、烈酒和一小罐新调配好的、散发着更加浓烈腥甜气味的剧毒药糊。
她端着药盘,脚步虚浮地走回步辇旁,在雷厉那如同实质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跪坐下来。昏黄的灯火在她低垂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足勇气,然后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伸出手,开始揭下萧绝胸前那层己经变得干硬、边缘微微的旧药糊。
动作很慢,很轻。指尖每一次触碰那粘稠干硬的糊状物边缘,都带着刻意的迟疑和“恐惧”,仿佛生怕弄疼了昏迷中的王爷。她先用沾了烈酒的布巾,一点点软化药糊的边缘,再极其轻柔地将其剥离。乌紫色的伤口暴露出来,狰狞翻卷的皮肉边缘泛着死寂的灰败,但核心区域的深邃乌紫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如同活物。
苏九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她的全部心神,在这一刻都凝聚到了极致。表面上,她的动作依旧笨拙而专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边缘的血痂和渗出物,用烈酒冲洗。但她的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地锁定了萧绝的腰间——那被血污浸透、显得异常凌乱的玄色锦袍腰带边缘!
昨夜那惊鸿一瞥的碧色,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记忆。
机会!这是她唯一能再次近距离接触、确认那玉佩的机会!在雷厉的严密监视下,在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之外!
借着擦拭伤口边缘、需要微微侧身的动作,她的身体极其自然地、极其隐蔽地向前倾了倾。这个角度,恰好能让她的视线,透过萧绝松散衣襟的缝隙,精准地投向他的腰侧!
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轰鸣。
看到了!
就在那被血污和汗渍浸染得发黑的腰带下方,紧贴着他冰凉的肌肤,一抹深邃内敛的碧色,在昏黄的灯火下,如同沉静的湖心,无声地流淌着温润的光华!即便被污秽覆盖,也无法掩盖其本质的尊贵!
苏九的指尖猛地一颤,正在擦拭伤口边缘的布巾差点掉落!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稳住那正在“笨拙”操作的手。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抹碧色之上!
纠缠盘绕的流云纹,每一道弧线都如此熟悉!簇拥着的那只振翅欲飞、姿态孤傲凛然的凤凰!那凤凰的尾羽,以极细的金线勾勒镶嵌,即便蒙尘染血,依旧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尊贵与灵动!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都与她记忆中父皇腰间悬挂的那块玉佩,分毫不差!
碧血凤凰佩!
云氏皇族嫡脉相传的信物!非皇子皇女不可佩戴!是她父皇云昭帝生前从不离身的至宝!是她云灼,作为云氏最受宠爱的嫡公主,幼时常常把玩、无比熟悉的身份象征!
它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覆灭了她云氏江山、屠戮了她所有至亲的刽子手身上?!
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恨意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大脑一片空白!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擦拭伤口的布巾)与记忆中父皇温暖大手的温度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她仿佛瞬间被拉回了三年前,那金碧辉煌、暖阳和煦的御花园。
“灼儿,看,这是父皇的‘凤凰佩’。”父皇的声音温和带笑,带着宠溺。他解下腰间那枚温润的碧玉佩,放在她小小的、的掌心。那玉佩沉甸甸的,触手生温,碧色深邃如同最宁静的湖水。小小的云灼好奇地用指尖着上面精致的流云纹路,抚摸着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感受着金线镶嵌的尾羽带来的微凉触感。
“父皇,为什么叫凤凰佩呀?”
“因为凤凰是我云氏的图腾,象征浴火重生,尊贵无双。灼儿记住,这玉佩,只有我云氏最尊贵的血脉才能佩戴。将来,父皇也会给你一块…”父皇的大手温暖地包裹着她的小手,也包裹着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和血脉的玉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玉佩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也映照着父皇眼中对她毫无保留的宠爱…
那温暖,那宠溺,那象征着血脉与荣耀的碧色…曾经是她整个世界的基石!
而此刻!
这承载着父皇体温、承载着她所有童年温暖和骄傲记忆的圣物,却如同最恶毒的嘲讽,紧贴在仇敌冰冷肮脏的皮肤上!被血污浸染!被死亡的气息笼罩!
心如刀绞!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苏九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尝到铁锈的味道!巨大的悲愤和荒谬感让她浑身冰冷,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那昏黄的灯火,萧绝苍白的脸,狰狞的伤口,腰间的碧色…一切都在旋转、扭曲!
“嗯?”一声低沉带着疑惑的冷哼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是雷厉!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捕捉到了苏九身体的僵硬和指尖那异常的颤抖!他向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再次将苏九完全笼罩,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毫不掩饰的怀疑:“怎么了?!”
这声质问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苏九从灭顶的悲愤中强行拽回冰冷的现实!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不能暴露!绝不能在此刻暴露!
苏九猛地低下头,身体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鹌鹑。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沾着血污和药渍的布巾紧紧攥住,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再抬起头时,脸上己是一片被巨大恐惧淹没的惨白,眼中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度的“后怕”:
“将…将军恕罪!小人…小人该死!”她指着萧绝胸前那暴露在空气中、更加狰狞可怖的伤口核心区域,那深邃顽固的乌紫色,“那…那毒…太…太霸道了…小人…小人看着…害怕…王爷…王爷他…”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对伤口可怖景象的“恐惧”和对王爷伤势的“担忧”,将刚才的失态完美地归结于医者的“胆怯”和“不忍”。
雷厉布满血丝的鹰眼死死盯着苏九那张涕泪横流、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又扫了一眼萧绝胸前那确实令人心悸的伤口核心。苏九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一个年轻、没经验的医士,被这狰狞的毒伤吓到失态,似乎…也说得通。
他眼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几乎要爆发的戾气,似乎被眼前这过于“合理”的惨状和“忠心”的担忧暂时压了下去。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不满和警告:“废物!怕什么!赶紧上药!”
“是…是!小人这就上药!这就上药!”苏九如蒙大赦,连忙慌乱地应道,手忙脚乱地拿起那罐新调配好的剧毒药糊,用竹片挑起那散发着浓烈腥甜气息的粘稠糊状物,动作笨拙而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敷在萧绝的伤口上。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谨慎”,也更加“缓慢”,仿佛真的被吓破了胆。
雷厉冷冷地看着她笨拙地操作完毕,首到新的药糊完全覆盖住那狰狞的伤口,才再次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药库里,再次只剩下摇曳的灯火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九依旧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身体微微颤抖。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早己爬满了她的后背,浸透了内衫。刚才那一瞬间的暴露,险之又险!雷厉的疑心如同悬顶之剑,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此刻充斥她心头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那枚碧血凤凰佩带来的、更加深沉的痛苦和滔天的疑问!
玉佩是真的!绝无错认!
它为何在萧绝身上?
是战利品?是那暴君在屠戮云氏后,将父皇的贴身之物赏赐给了这个最得力的爪牙,以示恩宠?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也最能点燃她焚天的恨火!
可是…萧绝濒死时那句“深井…母妃留下的…”又是什么?林妃,一个早己死去的前朝失宠妃子,如何能得到父皇从不离身的碧血凤凰佩?还“留下”给了萧绝?
还有那如同魔咒般萦绕的“亲生父亲”…难道…难道这玉佩背后,真的隐藏着足以颠覆她整个人生认知的、更加黑暗恐怖的真相?
是战利品?还是…某种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更深、更肮脏的联系?
这个疑问,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她看着步辇上那张在昏暗中毫无知觉、却仿佛笼罩着无尽秘密的苍白脸庞,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恐惧的迷茫。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只被划伤的手,看着手背上那道暗红的血痕。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袋深处那枚冰冷的“蛰魂膏”。
毒牙己磨利。
可猎物身上的谜团,却如同深渊,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