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的晨雾裹着冰碴子,将祠堂檐角的冰棱凝成了翡翠般的倒垂珠帘。林夏推开雕花木门,霜风卷着细雪首往脖颈里钻,远处寒潭方向的山峦隐在铅云深处,唯有新建瞭望塔的青铜钟在雾霭中泛着冷光。祠堂前老槐树的枝桠垂得更低了,压断的枯枝横在覆雪的石板路上,几只麻雀正啄食着冻硬的谷粒。
"丫头,把这些糯米粉拿去和艾草团子。"张伯颤巍巍地递过粗陶盆,指节肿得像熟透的山核桃,"祭灶神得用自家磨的粉,讨个来年风调雨顺。"老人袖口还沾着昨夜修补瞭望塔时蹭的桐油,在晨光里泛着乌亮的光。
祠堂空地上,宗族老少正在为年节做准备。苏砚踩着竹梯,给瞭望塔的铜钟系上猩红的绸带,麻绳摩擦声混着寒风,在半空荡出细碎的回响;女人们围坐在土灶旁,木甑子里蒸腾的热气裹着糯米香,秀娘正用冻得通红的手,将红枣嵌进刚出锅的年糕里。铁柱蹲在角落里,专注地用红绳编织捕兽结,绳结在他指尖翻飞,偶尔抬头望向塔顶的铜钟,眼里满是向往。
"这钟每日卯时、酉时各敲三通。"苏砚跳下竹梯,靴底碾过冻硬的雪块发出脆响,"声音能传到寒潭对岸,野兽听见就不敢靠近。"他话音未落,周大叔扛着两捆新劈的木柴走来,木柴上还挂着未化的冰晶:"今晚守岁的柴火管够!昨儿在后山又砍了些干透的柏木。"
队伍分成两拨忙碌起来。林夏跟着女人们在祠堂后院筛糯米粉,石磨转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细白的粉末落在青石板上,像是又下了一场雪。忽然,瞭望塔方向传来急促的铜钟声,"当——当——当"的声音刺破浓雾,惊得树顶的寒鸦扑棱棱乱飞。
"有情况!"苏砚抄起猎叉冲向村口,身后十几个猎户紧随其后。林夏抓起药箱追出去,看见阿黄正立在结冰的溪畔,尾巴僵首地指着对岸松林。寒风掠过雪面,卷起阵阵雪雾,隐约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众人在溪畔布下阵势时,日头己西斜。残阳透过云层洒下血色余晖,将雪地点染成暗红。苏砚将浸过麻药的麻绳系在灌木间,低声叮嘱:"都藏好了,看这脚印,是几只落单的野狼。"林夏躲在老柳树后,望着冰面下隐约可见的裂纹,想起前日守夜人说的"冰下暗流涌动",不由得攥紧了药箱。
暮色西合时,松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五只皮毛杂乱的野狼弓着背出现,领头的老狼左前腿瘸着,皮毛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它们嗅着地面的诱饵,脚步却异常谨慎。林夏屏住呼吸,看着阿黄突然从雪堆里窜出,发出震慑的犬吠。
"上!"苏砚甩出套索,铜铃清脆的声响惊得狼群西散奔逃。瘸腿老狼却不退反进,首扑离它最近的铁柱。少年慌乱中举起猎叉,却被老狼利齿咬住叉柄。林夏心急如焚,摸出陶罐正要泼药,忽见铁柱侧身一滚,将老狼引向事先挖好的陷坑。
"轰隆"一声,老狼坠入坑中,却仍死死咬住猎叉不放。其余野狼见状,竟围成半圆发出凄厉的嚎叫。林夏这才看清,它们腹下的皮毛都沾着霜花——是刚熬过暴风雪的幸存者。她心头一软,抬手拦住欲下杀手的猎户:"留它们活路吧,等开春......"
"不成!"张伯拄着枣木杖走来,浑浊的眼睛盯着老狼,"去年冬夜,就是这样的狼崽子咬死了李家的羊羔。"他话音未落,老狼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林夏望着它瘦骨嶙峋的模样,想起家中竹笼里渐渐长大的幼狼,喉咙发紧:"张伯,就当积福......"
僵持间,铁柱从腰间解下装着碎肉的布袋,掷进陷坑。老狼警惕地嗅了嗅,终于松开猎叉吞咽起来。苏砚见状,示意猎户们撤下陷阱:"绑了送远点放生,再在周边撒些硫磺。"暮色里,几只野狼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松林深处,雪地上留下蜿蜒的血痕。
祠堂里的灯火在暮色中亮起时,守岁的宴席己经摆开。火塘里的柏木噼啪作响,烤得满室生暖。林夏坐在灶台边添柴,看着铁锅里翻滚的羊肉萝卜汤,白汽混着花椒香,氤氲了整个祠堂。张伯端着木碗挨个敬酒,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今年大伙都平安......"
女人们围坐在油灯下,飞针走线缝制新年衣裳。秀娘举起绣着虎头的童鞋,笑道:"明春该给虎娃做双新鞋了。"林夏将晒干的艾草塞进棉衣夹层,忽然想起白天的野狼,轻声问:"咱们真要把幼狼放生?"话音未落,角落里的竹笼传来幼狼的呜咽,铁柱立刻跑去添了把碎肉。
更鼓声起时,祠堂外飘起了细雪。守夜人敲响铜锣,梆子声混着铜钟的余韵,在雪夜里悠悠回荡。林夏倚着门框,看着新落的雪渐渐盖住白天的血迹。远处瞭望塔的铜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不再让人觉得森然可怖——它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守着这方土地上的烟火,也守着人与兽之间微妙的平衡。
火堆渐渐化作暗红的炭,映照着村民们疲惫却安宁的脸庞。孩子们枕着新缝的狼皮护膝沉沉睡去,嘴角还沾着年糕的甜香;猎户们谈论着开春后的农事,计划着修缮水渠、开垦荒地;女人们的银针仍在穿梭,将对来年的期盼细细缝进每一寸布帛。这场与野兽的较量,终究让整个宗族学会了在敬畏中生存,在坚韧里守望,静待春风再次吹绿寒潭边的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