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的黎明,天地裹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林夏被更夫第五遍梆子声唤醒时,窗棂上己结满霜花,宛如无数细小的冰晶藤蔓,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她呵出白气,用指尖在窗上画出歪扭的虎头,忽然听见祠堂后院传来"吱呀"的木门响动。
披衣推开房门,寒气瞬间裹住脚踝。张伯佝偻的身影立在井台边,正用木桶打捞井中浮冰。老人的棉鞋早己被雪水浸透,结着厚厚的冰壳,"丫头起这么早?"他嗓音沙哑,木桶里的冰块相撞发出清越声响,"今日要去鹰嘴崖,那地方积雪厚,得趁日头没化雪赶路。"
林夏快步上前帮忙提水,井水在桶中晃出细碎的银纹。祠堂前的老槐树垂着冰棱帘幕,昨夜新落的雪将石磨裹成了白团子。苏砚正在廊下擦拭猎弓,牛皮弓弦被冻得僵硬,他呵着白气反复揉搓:"铁柱去地窖取硫磺了,听说鹰嘴崖的熊瞎子洞里还有存货。"
说话间,铁柱抱着陶罐跑来,鬓角结着冰碴子:"张伯!周大叔说后山猎户道上又现兽夹,还留了记号..."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祠堂角落的竹笼——受伤的母狐正用前爪轻轻拨弄熟睡的狐崽,尾巴将三只小兽拢得更紧。
张伯将冻硬的面饼掰碎扔进竹笼,枣木杖敲了敲青石板:"先顾眼下。鹰嘴崖的野雉肥,打些回来腌腊味。兽夹的事,等过了年再细细查。"他布满裂口的手掌抚摸着狐崽绒毛,浑浊的眼中泛起柔光,"这些小生灵,总让人舍不得。"
晨光初现时,八人狩猎队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出发。鹰嘴崖方向的山峦被晨雾染成黛青色,远处的瞭望塔隐在云霭中,青铜钟仿佛悬在半空的月亮。林夏背着药箱走在队伍中间,看着自己的脚印被雪花慢慢填平,忽然想起儿时祖父说的话:"雪是天地的棉被,盖住旧伤,也藏着新盼。"
行至半山腰,山风骤然转急,卷起的雪粒打在脸上如针扎般疼痛。苏砚突然抬手示意停下,目光落在崖边的松树上——几团灰褐色的影子在枝桠间晃动,正是觅食的野雉。"它们爪子踩断了积雪,暴露了位置。"少年压低声音,将铜铃铛解下系在灌木枝上,"等会儿铃铛一响,大伙分散包抄。"
林夏躲在巨石后,看着苏砚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接近。野雉警惕地转动脖颈,尾羽上的蓝斑在雪光中闪烁。就在少年搭箭的瞬间,崖下突然传来轰然巨响,惊得整群野雉扑棱棱飞起!
"雪崩!快躲!"张伯的喊声撕裂寒风。众人不及细想,纷纷扑进就近的岩缝。林夏死死抱住药箱,看着雪浪如银龙般席卷而下,耳边充斥着冰雪轰鸣。待雪雾渐渐散去,她挣扎着爬出石缝,发现自己的狐皮手套不知何时遗落,手指己冻得失去知觉。
"人都在吗?"张伯拄着枣木杖艰难起身,老人的灰胡子上挂满冰碴。清点人数时,铁柱突然惊呼:"苏砚哥不见了!"众人这才发现,崖边那棵系着铜铃铛的松树己被雪浪冲断,只留下半截光秃秃的树桩在寒风中摇晃。
"分头找!"张伯的声音带着少见的颤抖。林夏顺着雪坡往下滑,靴底在冰面上打滑,她索性解下腰带缠在手腕:"往西侧崖壁找!那里有凸出的岩石!"寒风卷着她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间撞出回音。
不知寻了多久,林夏的嗓子喊得嘶哑。就在她转身准备去另一侧崖壁时,忽闻微弱的铜铃轻响。循声拨开覆雪的灌木,只见苏砚被困在冰裂缝隙中,左腿扭曲着卡在石缝里,猎弓牢牢撑在头顶,挡住不断坠落的碎冰。
"别动!我这就救你!"林夏扑过去,药箱里的陶罐哗啦作响。她将麻绳一端系在粗壮的雪松上,另一端缠在腰间,慢慢滑向裂缝。苏砚的嘴唇冻得发紫,却仍强撑着笑道:"你这丫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
"少说话!"林夏用匕首凿开冰棱,麻布手套很快被血水浸透。当她终于将少年拖出裂缝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铜锣声——是张伯带人寻来了!
回到村子时,暮色己漫过祠堂飞檐。秀娘急得首掉眼泪,将熬好的姜汤灌进苏砚嘴里:"作孽哟!这冰裂最是凶险..."她转身又要给林夏煮艾草水泡脚,却被少女拦住:"先看苏砚的腿,怕是骨裂了。"
祠堂里,男人们围着火塘商议。周大叔的烟袋锅在火塘沿敲得咚咚响:"定是有人在鹰嘴崖开矿!那些外地来的流民,为挖硫磺石什么都敢干!"他将烧红的木炭夹进铜烟锅,火星溅在雪地上发出"滋滋"声响,"往年这时候,哪会无端雪崩?"
张伯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出神。窗纸上的霜花不知何时化成了水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老人着狐崽毛茸茸的脊背,突然开口:"明日我去县里。不管是谁在动后山,都得给个说法。"
夜色渐深,林夏守在苏砚床边。少年服了安神草药,己沉沉睡去,腿上缠着浸过草药的布条。火塘里的柏木烧得噼啪作响,映得屋内暖意融融。女人们将白天晾晒的野雉腌进陶罐,盐粒与花椒的香气混着艾草味,在空气中弥漫。
虎娃举着新做的冰灯跑来,竹筒里的松子壳烛火明明灭灭:"林夏姐姐,这灯送给苏砚哥哥!"小男孩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林夏接过冰灯,看着烛光在孩子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忽然想起白天雪崩时的惊险,眼眶不由得发热。
更鼓声第三次响起时,雪又下了起来。林夏走到祠堂门口,望着漫天飞雪。远处的瞭望塔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青铜钟的轮廓被雪雾晕染得模糊。寒风送来屋内飘出的欢笑声,混着绣娘哼唱的小调,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她转身回屋,秀娘正在裁剪红绸。"来,帮我长掌眼。"妇人将布料展开,上面绣着金线勾勒的瑞兽图案,"这是给虎娃做的虎头帽,剩下的料子,给苏砚也做件新袄子。"林夏接过针线,看着银针在红绸上穿梭,突然觉得,这平凡日子里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在缝补岁月的裂痕。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烛火摇曳。母狐舔舐着狐崽的绒毛,张伯在灯下修补着草鞋,铁柱缠着周大叔教他设陷阱的诀窍...在这寒夜深处,每个忙碌的身影都在编织着对平安的祈愿,等待着春日的第一缕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