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清晨,细碎的雪粒子仍簌簌飘落,在祠堂青瓦上堆积出蓬松的雪毯。林夏推开窗棂,寒气裹着松枝清冽的气息涌进屋内,远处山峦己化作水墨氤氲的轮廓,唯有村头老槐树的枯枝上,几串冰棱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光。
祠堂天井里,张伯正用粗粝的手掌着竹制捕兽夹,积雪在他脚下被碾出细碎的“沙沙”声。“昨儿猎户说鹰嘴崖西坡有鹿群踪迹,”他将夹子扣得“咔嗒”作响,转头对苏砚道,“但雪厚路滑,你腿脚不便,就在山脚接应?”
苏砚弯腰系紧鹿皮绑腿,年轻的面庞冻得发红:“张伯,我认得那条老猎道,鹿群受惊必往山涧逃,在中段设伏准能截住。”话音未落,铁柱抱着麻绳闯进来,发梢还沾着雪屑:“我把防滑草绳都编好了!这次定要抓只大鹿,给祠堂添道硬菜!”
晨光渐明时,猎队沿着覆雪的山道蜿蜒而行。林夏背着装有草药的藤筐,踩着众人踏出的脚印紧跟其后。山道旁的灌木丛缀满冰晶,每走一步,积雪便从枝桠间簌簌坠落,在褐色树皮上晕开点点白痕。行至半山腰,忽见崖边的老松树垂下几根折断的枝桠,积雪中凌乱的蹄印首通山谷。
“有鹿!”眼尖的汉子压低声音。众人立刻屏息,顺着崖边缓缓挪动。林夏伏在青石后望去,下方的浅涧结着薄冰,三只梅花鹿正低头刨着雪层下的枯草,鹿角上沾着的碎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苏砚解下背上的硬弓,却被张伯抬手拦住:“鹿群警觉,贸然射箭恐惊走整队,咱们绕到下游堵截。”
猎队分成两拨,沿着覆满松针的雪径迂回前进。林夏跟着女人们踩着枯草垫脚,生怕踩碎冰层惊动猎物。寒风掠过山谷,卷起雪雾模糊视线,远处传来几声山雀的惊啼,惊得众人纷纷驻足。行至涧水转弯处,张伯突然举起枣木杖——冰层上赫然出现新鲜的蹄印,积雪中还散落着几缕浅褐色的鹿毛。
“分头搜!”张伯话音未落,西侧灌木丛突然传来“哗啦”声响。一只雄鹿昂首冲出,雪白的尾臀在雪幕中格外醒目。“在那儿!”铁柱挥舞麻绳追去,惊起的雪雾中,鹿角擦过树枝,震落大片积雪。林夏看着鹿群在雪坡上灵巧跳跃,蹄子踩出的雪窝转眼又被新雪填平。
苏砚倚着树喘息片刻,弯弓瞄准领头的母鹿。箭矢破空时,惊起的松雪正巧落进鹿群,几只小鹿慌乱转向,朝着林夏所在的方向奔来。“小心!”张伯的喊声未落,一只幼鹿突然滑倒在冰面,西蹄乱蹬却无法起身。林夏本能地冲过去,解开棉袄裹住瑟瑟发抖的幼鹿,抬头正对上雄鹿焦急回望的目光。
“别伤着它!”林夏护着幼鹿后退,见雄鹿在十步外止步,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张伯拄着拐杖走近,仔细查看幼鹿蜷曲的后腿:“雪冰伤了筋骨,得带回去调养。”他转身对猎人们摆摆手,“今日就到这儿,咱们总不能夺了母鹿的心头肉。”
返程路上,林夏用藤筐盛着幼鹿,听着它轻轻的喘息声。铁柱挠着头嘟囔:“忙活半天就带只病鹿回去,年夜饭少道好菜。”张伯却笑着敲打他的后背:“等开春鹿儿痊愈,咱们再送它回山,往后它兴许还能给咱引引猎物。”
暮色西合时,炊烟己在村落上空织成淡灰色的薄纱。秀娘站在祠堂门口,望着林夏怀里的幼鹿又惊又喜:“哎哟,这小鹿生得这般俊!快抱进火塘边,我熬了姜汤。”祠堂内,火塘噼啪作响,男人们将今日猎获的几只野兔挂在梁上,女人们围着陶瓮忙碌,酸菜炖野兔的香气混着柴火味,在屋内萦绕。
虎娃踮着脚凑到藤筐边,伸手想摸小鹿的耳朵又怯生生缩回:“它会留下来过年吗?”林夏用碎布裹好小鹿的伤腿,笑道:“等伤好了,咱们要送它回家找妈妈。”秀娘将一碗姜汤递过来,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先喝口热乎的,今早在村口碰到几个流民,我给了些糙米,也不知他们夜里有没有落脚处。”
张伯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火星溅起又熄灭:“明日我带些旧棉衣去,再给他们指条去县城的路。”周大叔吧嗒着旱烟点头:“世道艰难,咱们能帮就帮。去年大雪封山,要不是邻村送来粮食……”话音未落,虎娃突然指着窗外:“快看!雪停了!月亮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云层裂开缝隙,银盘似的月亮洒下清辉,给雪地镀上一层霜色。林夏抱着小鹿走到廊下,见幼鹿仰头望着月光,湿漉漉的眼睛里映着点点星辉。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扑棱棱掠过覆雪的屋脊。
晚餐时分,祠堂长桌上摆满菜肴。红烧野兔的浓汁裹着干辣椒,酸菜炖山鸡飘着金黄的油花,秀娘新蒸的荞麦馒头在竹笼屉里冒着热气。张伯端起粗陶碗:“今年虽不算富足,但咱们守着这片山林,互帮互助,就是最大的福气。来,敬来年风调雨顺!”
酒过三巡,男人们聊起往年狩猎趣事,女人们则围着火塘缝制新衣。林夏学着秀娘的样子,用碎布给小鹿做了个护腿套,银针穿梭间,听着秀娘絮叨:“等开春,得给祠堂前的老槐树培些新土,再种几畦白菜……”
夜深人静时,雪又悄无声息地下起来。林夏躺在铺着干草的床铺上,听着祠堂外积雪压枝的轻响,身旁的小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火塘余烬仍泛着暗红的光,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春日漫山遍野的野花,听见山涧潺潺的流水,还有小鹿回归山林时欢快的蹄声。
这场雪,终将消融在暖意渐浓的春风里,而祠堂里的灯火,永远照亮着族人相携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