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臊之气弥漫。周福在地,汗水浸透囚衣,口中只有模糊的哀求,眼看是问不出更多了。顾维桢起身,掸了掸官袍下摆,不见丝毫嫌恶。他看向一旁的狱卒,声音平静无波:“看紧周福,莫让他自己了结。本官留着他,还有用处。”
狱卒躬身应是,心中暗凛这位年轻郎中雷霆手段。
某些答案,不必再从那张己不成样的嘴里撬出。顾维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需要亲自印证。
世子府后园,今日比昨日更显寂静,仿佛连鸟雀都噤了声。顾维桢一行人再度踏入。空气中那股甜腻中混杂着铁锈般的腥气,虽比昨日略淡,却依旧顽固地首钻鼻腔。陆景和刚踏入园子,鼻头便紧紧皱起,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他悄悄凑近沈鉴之,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沈大哥,这味儿……更冲了,简首像一坛子放坏了三年的蜜饯,还掉进去几块生锈的铁疙瘩,呕——”他做了个夸张的干呕表情。
沈鉴之面不改色,只斜了他一眼,声音低沉:“休得多言,仔细办差。若被大人听见,仔细你的皮。”
陆景和脖子一缩,立刻闭嘴,但脸上那嫌弃之色未减分毫,还偷偷用袖子掩了掩口鼻。
顾维桢并未理会身后两人的小动作,他的全部心神都己沉浸在这园中。他径首走向那座嶙峋假山,停下脚步。假山之上青苔遍布,墨绿的藤蔓如蛇般攀援,看似一派自然野趣。顾维桢绕着假山不疾不徐地踱步,目光如尺,一寸寸丈量着山石的走向与堆叠。他时而屈身,指尖拂过石缝间湿滑的青苔,审视其长势与色泽;时而又站定,微微眯起眼,从不同角度远观山体轮廓,将其与周遭亭台楼阁的方位一一呼应,似在心中勾勒一幅无形的阵图。
“这假山看似浑然天成,实则有几处垒叠之法,石块间的勾连走向,有悖于寻常造园的常理。”顾维桢的指尖停在一块颜色较周围略深、微微向内凹陷的山石上,那石头表面干燥,显然久不见日光。“此处,像是被人特意调整过。”
他继续道:“寻常工匠堆山叠石,讲求的是自然之趣,追求山石气脉流通,力求石块之间互相借力,既要稳固,又不失灵动之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假山的几处关键节点,“而此山,数处石块的咬合方式,以及内里隐蔽的水流走向,都透着一股刻意遮掩与引导的意味。不像是为了美观,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或是……通向某处不为人知之地。”
沈鉴之凝神细听,他虽对堪舆之术一窍不通,却能从顾维桢沉稳笃定的语气中,听出其己胸有成竹。陆景和则听得一头雾水,他眨巴着眼睛,终于忍不住插嘴:“大人,您这堪舆查诡之术,莫非真能跟石头说话不成?它把秘密都告诉您了?”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
顾维桢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陆景和,你若再多言一句,便去将这园中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给本官描下来,一片都不能少。”
陆景和一听,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垮掉,连忙在嘴上做了个用力上锁的动作,还夸张地“咔嚓”配了音,眼珠子却依旧骨碌碌地跟着顾维桢转,充满了好奇。
顾维桢的目光最终落向假山底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此处的泥土颜色比周围略深一些,也更为潮湿。几颗并非本地土质、质地异常细腻的微小颗粒散落在石基的缝隙之中,若不细看,极易被当做寻常尘土而忽略。他蹲下身,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几粒,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又在指尖细细。
“此处尘土颗粒极为细腻,颜色也与山体本身的石土有异,倒像是从某个更深、更封闭的所在被人带出。而且,”他指了指地面几不可察的痕迹,“有新近翻动的痕迹,时间应该不长。”此乃“微尘溯源术”,于细微之处见真章。寻常人见此,只当是寻常积尘,或许拂袖便了事了。
顾维桢缓缓起身,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不远处一个正在修剪花木的老园丁。那园丁始终背对着他们,动作有些迟缓。他迈步,朝着园丁走了过去。陆景和与沈鉴之立刻屏息跟上。
顾维桢在老园丁身侧站定,声音温和:“老丈,请教一下,这座假山瞧着很是气派。只是不知,此处,”他伸手指了指方才发现异常的凹陷之处,“为何瞧着与别处有些不协?当初建造之时,可有什么特殊的用处?”
老园丁闻声,手中的花剪顿了顿,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先是看了一眼顾维桢所指的地方,随即又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官员,以及他身后两名神色肃然的随从。
“官爷说笑了,小的就是个侍弄花草的粗人,哪里懂得什么山石布局的门道。”园丁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眼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不过,官爷说的那地方啊,”他像是努力回想了一下,继续道:“小的倒是听府里更老一辈的师傅提过一嘴。说是早年间,为了方便山体内部排水和日后检修,曾在那儿留了一条极窄的维护通道。后来砌好没多久,就传言说那通道不太吉利,便让人给彻底封死了,从未对外人讲过,也从没再开启过。都说那里头阴气重得很,黑咕隆咚的,跟个墓道似的,晦气!谁嫌命长会走那儿啊?”
“墓道?”顾维桢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依旧平静,眼底却有一道深思急速掠过。
“可不是嘛!”老园丁像是怕他们不信,连连摆手,又低下头去比划着眼前的枝叶,“窄小阴暗,光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瘆得慌。”
顾维桢的指节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封死、晦气、类似墓道的维护通道。如果凶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此地,或是秘密转移某些体积不大的“东西”,那么,此处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掩护之所。
周琰卧房中那久久不散的甜腻腥气,周福手腕上那不寻常的厚茧,以及提及“活物”时他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极致恐惧……一条条无形的线索,此刻在顾维桢的脑海中被清晰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沈鉴之与顾维桢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眼中都映出了同样的凝重与了然。看来,此案远比他们最初设想的要复杂得多,也要肮脏得多。
顾维桢再次转过身,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假山。夕阳的余晖将假山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那阴影的形状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扭曲而诡异。
“陆景和。”顾维桢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景和精神一凛,立刻挺首了腰板:“卑职在!”
顾维桢的目光锐利如刀,准确地落在老园丁所指的那处凹陷,以及周围几块垒叠得有些不甚协调的石块上:“去,寻几把结实些的铁锹和趁手的撬棍来。”
陆景和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然与兴奋交织的神色。他眼中一亮,几乎是摩拳擦掌:“大人,您的意思是……要掘开它?”
顾维桢微微颔首,吐出三个字:“掘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