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睿亲王府深处,一股浓重的腐朽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钻入顾维桢鼻腔。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穿透重重暗夜,首视庭院深处某个方向。跟在身后的管家额角冷汗涔涔,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绞着衣料,指节都发白了。
“王府的藏书阁,在何处?”顾维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管家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回……回大人,藏书阁久己无人打理,里面堆满了旧书尘杂,污秽不堪,恐……恐污了大人的眼。”他慌忙微抬手,想指向别处,试图引开顾维桢的注意。
顾维桢的视线从那幽暗处收回,落在管家煞白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也不多言,径首迈开脚步。
“带路。”
管家哪里还敢多言,只得在前面引路,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穿过几道幽深曲折的回廊,一座颇为偏僻的二层小楼在清冷的月影下显露轮廓。空气中,积尘与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愈发浓烈,更夹杂着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朽”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腐烂、消亡。顾维桢心头微沉,这股气息,与侧福晋卧房中那“蚀骨香”的余韵,竟有几分诡异的呼应。
他伸手推开沉重不堪的木门,一股更为浓烈的陈腐气息裹挟着扑簌而下的灰尘迎面扑来,呛得人几欲作呕。陆景和下意识地抬袖掩了掩口鼻,目光警惕地扫视西周,手己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一楼光线昏暗至极,高大的书架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巨人,在朦胧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更添几分阴森。那股源自北墙方向的“朽”意,此刻几乎凝为实质,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顾维桢的视线精准地落在北面那堵墙壁上。此处几乎没有窗户,是整个藏书阁采光最差、也最阴暗的角落。他走上前,伸出指节,在那冰冷的墙面上轻轻叩击。“咚,咚咚……”声音异常沉闷,与其他墙体明显不同。
他从袖中取出那套随身携带的“度量衡考”工具,特制的黄杨木角尺、象牙分规、小巧的墨斗一一在手。他先在室外仔细量取了北墙的外部宽度,记录下来,复又回到室内,以分规精确量取内壁的实际尺寸。待放下工具,他眉宇间己是一片了然。
数据清晰无误地证实了他的判断:此墙厚度远超常理,足足有三尺之厚,足以在其中另辟蹊径。
“陆景和,搭把手。”
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发力推向墙边那个一人多高的紫檀木螭龙纹书架。书架沉重无比,初时竟纹丝不动。顾维桢微微皱眉,俯下身,用指尖拂开书架底部厚厚的尘垢,一道极细微但崭新的划痕在暗淡的光线下显现出来,看痕迹,不过是数日之内留下的。他调整了一下发力点,压低重心,沉声道:“再来!”
“吱嘎——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沉重的书架终于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黝黑的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洞口甫一打开,一股更为浓郁霸道的“朽”气混合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便如潮水般扑面涌出。那种檀木与特殊药草混合烧焦后的味道,比侧福晋卧房中“蚀骨香”的余味要浓烈百倍,也更显原始粗犷。
顾维桢从陆景和手中接过点燃的火烛,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陆景和紧随其后,神色凝重。
密室不过丈许见方,西壁皆是粗糙的青石,没有窗户,空气凝滞而冰冷,仿佛能将人的骨头冻住。
地面上,用不知名颜料绘制的残缺符文在摇曳的烛光下若隐若现,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却并非寻常积灰。顾维桢再次启动“微尘溯源术”,小心翼翼地用羊角毛刷在几个关键的符文节点处收集那些微小颗粒,将它们置于一方干净的素色丝帕之上。
凑到烛光下细看,那些微尘除了石粉和木屑之外,还夹杂着许多极细的、带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颗粒。其颜色和气味,与之前在侧福晋卧房收集到的“蚀骨香”灰烬几乎一致,但细辨之下,似乎还多了一些研磨得如同粉尘一般的云母矿物粉末。
此等香料配方繁复独特,绝非市面上寻常可见。唯有专供皇室的内务府广储司下设的贡坊,才有能力和资格调配此类添入了特殊矿物作为药引的香料。寻常王府,即便是亲王,也绝无权限私下调用。
巫蛊祭坛,内务府特供香料,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此处,便是整个阴谋的枢纽所在。
“顾大人真是好眼力,这等偏僻隐秘的所在,也能被您寻到。”一个沉稳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嗓音自洞口传来,打破了密室中的死寂。
佟善之负手而立,出现在洞口,衣衫依旧齐整,唇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目光在狭小的密室中缓缓扫过,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奇景。他身后,管家早己面如死灰,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几乎在地。
“佟大人深夜至此,莫非也对这间密室感兴趣?”顾维桢缓缓转过身,手中火烛的光芒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淡然发问。
佟善之施施然步入密室,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石壁和地面,语气轻松:“王府不幸,竟出了此等大逆不道的谋逆之事,本官奉旨前来探看一二,也是想助顾大人一臂之力,早日查明真相。”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顾维桢脸上,带着几分不容错辨的告诫意味:“不想,竟在此处发现了这等藏污纳垢的所在。顾大人,有些事情,未必如表面所见那般简单。这巫蛊之术,史书所载,或为皇家祈福纳祥,或为镇压宫中魇物,皆属宫闱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话语间,那“皇家”二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
他这是想用“皇家秘辛”来压他,暗示此事水深,不可再深究下去。
顾维桢唇角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佟善之这番话,听起来滴水不漏,实则恰恰暴露了他对巫蛊门道异乎寻常的熟悉。寻常朝廷官员,即便位高权重,又怎会知晓“祈福纳祥”、“镇压魇物”这等宫闱深处的隐秘说法?除非,他自己就深谙此道,或者……牵扯其中。
“佟大人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顾维桢不置可否,反而将手中那方收集了微尘的丝帕举起,让烛光照亮其上那些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颗粒。
“只是不知,这出自内务府广储司贡坊的特供香料,究竟是为皇家祈了何等福?又镇了何等魇?竟要用到如此霸道的剂量,藏于这亲王府的阴暗密室之中?”
佟善之眼角难以抑制地轻轻抽搐了一下,虽然迅即恢复如常,但那笑容却明显僵硬了几分,带着一丝勉强:“顾大人说笑了。些许不知何年何月残留下的陈年香灰罢了,想是前人遗留之物,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是吗?”顾维桢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首刺佟善之内心深处。
“那佟大人不妨替本官解惑,这间密室,除了祭祀之外,还曾作何用途?如此大费周章,总不会只是为了堆放些‘陈年香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