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马匹连夜更换,一行人未曾歇息。
晨曦微露,车轮滚滚,扬起尘土,又被新的尘土覆盖。
江南的春日,本该烟雨朦胧。
马车驶入苏州地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湿腻。
“大人,前方就是苏州府驿。”侍卫声音传来。
顾维桢轻嗯一声,指节紧攥发白。
那些饥饿面孔,那双浑浊眼眸,仍在脑中盘旋。
抵达驿馆,未及梳洗。
苏州知府钱裕康的长随己候在门外,神色慌张。
“顾大人,府尊大人请您即刻过府一叙,城中……出了桩奇案。”
顾维桢眉峰微蹙。
漕运未清,苏州城内又起波澜?
苏州府衙后堂,钱裕康搓着手,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顾大人,您可算来了。”
“昨夜,城中最大绸缎庄‘锦绣坊’老板,陈万锦,暴毙家中。”
“暴毙?”顾维桢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目光平静。
钱裕康连连点头,急切道:“正是!死状诡异。仵作验看,不似外伤,也非寻常疾病。”
沈鉴之在一旁,脸色苍白,显然还未适应这些生死之事。
陆景和则显镇定,目光带着一丝探究。
顾维桢放下茶盏,起身。
“带我去看看。”
锦绣坊内,一股甜腻而怪异的气味若有若无。
陈万锦仰面躺在卧房凉榻上,面色灰败,双目圆睁,眼窝深陷。
顾维桢走近,蹲下细察。
死者鼻腔,可见深褐色近乎黑色的膏状残留。
那股甜腻气味,正是从这些残留物中散发。
沈鉴之心有余悸,压低声音:“大人,这味道……怪异。”
陆景和凑近,轻轻嗅了嗅,面露不解:“并非花香,也非寻常药材。倒有些像……某种饴糖放久了的味道,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
顾维桢凝视那黑色膏状物。
脑中无数香料、药材性状飞速闪过。
这气味,他从未在任何官方记录的香料或药材中闻到。
它甜腻,却不纯粹,深处藏着一丝勾人、令人不安的沉沦感。
这不是大清该有的东西。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房内陈设,落在堆叠如山的绸缎上。
“钱大人,这锦绣坊平日可有使用特殊熏香?”
钱裕康一愣,忙道:“未曾听说。陈老板生活简朴,不好奢靡。”
顾维桢踱步到一匹湖蓝色的云锦前,伸手轻拂。
他拿起一匹秋香色贡缎,指尖细腻纹理。
沈鉴之和陆景和不明所以,不解钦差大人为何对布料感兴趣。
顾维桢拿起第三匹月白色的暗花绸,凑近鼻尖,极轻微嗅了嗅。
就是这个。
他将那匹月白绸拿到光亮处,仔细审视。
“这匹绸缎,沾染了些东西。”
手指在绸缎一角轻捻,果然残留一丝极其微弱的甜腻气味,与死者鼻腔中几乎相同。
回到驿馆,顾维桢命人取来清水和新手帕。
他将从绸缎上收集的微量粉末溶于水中,又探入一根银针。
银针未变色。
“不是寻常砒霜、鹤顶红之流。”陆景和判断。
顾维桢闭上眼。
陈万锦面容浮现,鼻腔内异样残留清晰可见。
“知微境”悄然运转,他仿佛“看”到那黑色膏状物如何一点点渗透、浸染鼻腔深处软骨。
那软骨组织,呈现不正常的细微“侵蚀”迹象,仿佛被某种东西长期附着,改变了原有质地。
这绝非一日之功。
“大人,属下查过,陈万锦近一年来,身体日渐消瘦,精神恍惚,只是都以为操劳过度。”沈鉴之带回初步查访结果。
顾维桢睁开眼,目光深沉。
长期侵蚀,精神恍惚,身体消瘦……
他伸出手掌,内力流转,“五石验毒功”法门默运。
根据对死者气色、残留脉象的回忆,以及异香特性。
一个可怕推断在他心中形成。
“此人,并非首接死于毒杀。”顾维桢缓缓开口。
钱裕康和陆景和皆是一惊。
“那……那是如何?”钱裕康追问。
“是长期吸食某种耗损精元禁物,导致脏腑衰竭而亡。”顾维桢语气带着一丝寒意。
“那黑色膏状物,便是此物残渣。其气味甜腻,初闻或有提神、欣悦之感,久之则如附骨之疽,药石罔效。”
他想起西洋禁书残页瞥见的记载——阿芙蓉,福寿膏。
描述的性状,与眼前所见何其相似!
“这东西,恐怕是我们尚未认知的新型毒物。”顾维桢一字一句。
“它正悄无声息,从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侵蚀着大清肌体。”
沈鉴之倒抽一口凉气。
他想到漕运沿岸面黄肌瘦的百姓,那是看得见的饥饿。
而苏州城内富庶繁华之下,竟藏着这等看不见的糜烂。
“大人,您的意思是……这东西,不止陈万锦一人在用?”陆景和敏锐抓住关键。
顾维桢看向窗外苏州城模糊轮廓,没有回答。
一场远比漕运贪腐更为隐蔽、凶险的风暴,似乎己在江南酝酿。
他拿起那份漕运急报,又看了看桌上沾染微弱甜腻气味的月白绸缎。
两桩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都指向同一个腐朽核心。
“传令下去,”顾维桢声音平静却不容置喙。
“封锁锦绣坊,所有伙计、家眷,暂时不得离开苏州。另外,暗中查访城内各大药铺、香料行,以及……那些阴暗角落里的销金窟。”
沈鉴之躬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