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鱼肚白自东方一线蔓延。按察司的差役如潮水般涌入汪府,将这座沉睡中的豪宅搅得天翻地覆。汪德昌尚在宿醉酣眠,被粗暴地从锦被中拖出,身上还带着酒宴未散的余韵。他晃了晃昏沉的头,勉强撑起身子,见领头的竟是顾维桢,不由怒从心起。
“顾大人,夤夜带人闯我私宅,是何用意?”他裹紧滑落的丝绸外袍,声音因宿醉而沙哑,试图维持着平日的威严,但指尖无法控制的微颤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莫非以为我汪家是什么藏污纳垢的贼窝不成?”
顾维桢面无表情,只冷冷一挥手:“带走。”
他身后一名差役应声上前,便要锁拿汪德昌。汪德昌勃然大怒:“放肆!本官乃朝廷亲封的皇商,岂容尔等无礼!”
“皇商犯法,与庶民同罪。”顾维桢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汪府霎时大乱。女眷的尖叫哭喊,下人的慌乱奔走,器物被撞翻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有几个忠心家丁试图上前阻拦,被如狼似虎的差役三两下便制服在地。几大箱沉甸甸的账册,连同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册子,被书吏小心翼翼地抬上了马车。
按察司审讯堂内,几盏油灯豆大的火光摇曳,映照着西壁,也映着顾维桢沉静如水的面容。汪德昌被按在冰冷坚硬的条凳上,晨曦前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灌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酒意也醒了大半。
“汪老爷,深夜叨扰,实属无奈。”顾维桢的声音在寂静的审讯堂中响起,清晰而冷静。他将那几本油布包裹的小册子轻轻放置在案上,册页的边缘因年代久远而微微卷曲泛黄。
汪德昌眼角剧烈地一抽,当他瞥见那熟悉的油布时,心头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坠了千斤巨石。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这些……不过是府内日常采买的一些流水账目罢了。顾大人为这点小事如此兴师动众,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他的嗓音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维桢随手翻开其中一本暗账,修长的手指点在上面一处潦草的字迹上:“‘南海珍货’,‘西域奇花’。汪老爷府上的‘善款’,名目倒是取得风雅别致。”
“顾大人真会说笑。”汪德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珠微微转动,竭力避开顾维桢锐利的目光,“不过是些南货北运的寻常生意,为了方便记忆,随手起的代号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别致?难道顾大人府上采买,还需一一注明产地鱼干肉脯不成?”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显得自己有恃无恐。
顾维桢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那么,这些‘奇花’,想必香气也定然独特非凡?”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汪德昌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听闻贵府的厨役曾向本官提及,此物平日里用量若是稍微大一些,便会香气扑鼻,闻之令人精神一振,甚至有飘飘欲仙之感。”
汪德昌额角开始有细密的汗珠渗出,背心也有些发凉。“香料而己,不过是用来提味的,厨子不识货,胡乱夸大其词,顾大人这等明察秋毫的人物,也轻信一个下人的胡言乱语?”他嘴上强硬,但声音里的底气己然不足。
“是么?”顾维桢拿起一本册子,缓缓踱步至汪德昌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深邃。“本官倒是对令府上一些女眷绣帕上的‘奇香’,更感兴趣一些。”
汪德昌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抬起头,眼中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惊慌,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那些绣帕,本官也曾闻过,上面浸染的香气,与这册中所记的‘西域奇花’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但奇就奇在,”顾维桢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香气并非简单涂抹于织物表面,倒像是……经由水汽蒸腾,缓缓渗入织物的每一丝纤维之中,日久弥深,难以祛除。”
顾维桢的语气始终平缓,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汪德昌的心上。他知道,那是鸦片膏经过特殊方法处理后,化为香氛,在不知不觉中侵蚀那些深宅妇人的手段。
“她们……她们那是自愿的!是那些贱妇不堪受辱,自行了断的!与我何干!与我何干!”汪德昌突然嘶声叫喊起来,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惨白,整个人状若疯癫。
顾维桢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神冰寒刺骨。“自愿了断?汪老爷,本官亲自勘验过现场,那些血迹的形态、喷溅的方向与角度……每一处细节,都与常理中的自尽不合。”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在“知微境”下观察到的景象,那些血滴喷溅、流淌的诡异轨迹,绝不似绝望中的割裂,反而更像是一场被精心安排的、病态的献祭。
“还有,”他顿了顿,补上一句,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紧锁着汪德昌,“有些绣帕之上,留下了一些非常特别的针脚。那针脚的样式,不像寻常女儿家绣的花样,倒更像是……某种仓促留下的记号。”那是那些无辜绣娘们无声的血泪控诉,是她们在坠入无边地狱之前,拼尽最后一丝清明与力气,留下的绝望求救。
汪德昌面如死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来。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中衣,紧紧贴在后背上,审讯堂内的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让他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账册在此,人证物证也正在逐渐清晰。”顾维桢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无波。“汪老爷,事己至此,负隅顽抗己无意义。不如说说,令郎汪子昂,在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之中,又究竟扮演了何等重要的角色?他也该到案,协助本官把事情说清楚了。”
提及他的心头肉汪子昂,汪德昌猛地一震,眼中瞬间被彻骨的恐惧所填满。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烂泥一般在了条凳上,彻底没了声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堂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