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宴安,若忘国之将亡。”这句话扎在顾维桢脑海。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书房门口。
“大人,宫里来人。”
顾维桢合上《甲申纪事》,推上书架。
他整了官袍,走出书房。
院中小太监面皮白净,神情倨傲。
“顾大人,圣上有旨。”
顾维桢跪下接旨。
圣旨内容冷酷:扬州广陵书局刊印反诗,大逆不道,己满门抄斩。
着顾维桢即刻前往扬州,复查全案,务必肃清流毒,安抚地方。
“奴才还要回去复命。”小太监将圣旨递过来。
“和相爷说了,顾大人是国之栋梁,此案交由大人,最是稳妥。”
顾维桢攥着明黄丝绸,指节泛白。
漕运血腥未散,和珅递来第二把刀。
三日后,扬州。
顾维桢着杭绸首裰,走进瘦西湖畔茶楼。
说书人正讲《前朝秘史》,讲到激昂处,突然将“建州女真”改“北地豪强”。
满堂哄笑。
邻桌文人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广陵书局张老板,一家三十六口,连襁褓婴儿都……”
一个文人做了抹脖手势。
“何止!连他家刻版师傅、送书伙计,都下了大狱。”
“究竟是哪句诗?”
“噤声!你想步张老板后尘?”
年长文人端茶杯,手微颤。
“可惜张老板‘墨分五色’绝活,松烟墨是前明宫廷旧法制,如今断了。”
顾维桢指尖轻叩桌面。
前明旧法。
他放下茶钱,起身离去。
城中恐惧蔓延,问是问不出什么的。
广陵书局贴白色封条,石狮上残暗红血迹,雨水冲刷发黑。
推官毕恭毕敬,捧物证诗集。
“大人,就是这本《松涛集》。您看,这页。”
顾维桢接过,咏史诗并无出奇。
他将书页迎光。
纸是上好徽州宣纸,细腻绵韧。
目光在字里行间飞快扫过,像阅读,又像丈量。
脑中汉字笔画被拆解、分离、重组。
他能记住看过的每个字,每个笔画形态。
视线停在第七页。
推官解释:“大人,几位大家看过了,就是这几个字连起来,暗含‘胡虏’二字……”
顾维桢未理。
他手指轻点几个看似不相干的字。
“湖”字的偏旁“胡”, “深”字的宝盖头,“掳”字的提手旁,“心”字底。
它们分布诗句不同位置,若即若离。
当顾维桢目光将它们串联,一个由笔画边角拼凑出的扭曲“虏”字浮现。
手法隐晦极致,若非刻意指认,神仙也看不出。
这不是写诗,这是构陷。
“卷宗拿来。”顾维桢平静。
卷宗记录抄家清单。
除诗集,还“搜出”几本前朝禁书。
“大人,这是后来从书局管事家中搜出,也是反书,与张老板来往密切。”推官又递册子。
顾维桢翻开。
纸张颜色刺眼,带新伐木材漂白气味。
与广陵书局自产纸张温润感不同。
他指甲轻刮墨迹。
墨色浮于纸面,无浸润感。
“这是京城‘汇通记’的纸,北方松木浆。墨是新墨,胶质未完全挥发。”
顾维桢将伪造册子丢回推官。
推官脸色煞白。
“此案,从头到尾,就是个局。”
顾维桢未再看他,径首走向书局后院刻版房。
空气弥漫血腥与墨香混合诡异味道。
他绕过倒塌字架,走到最里面不起眼角落。
地砖有一块颜色略深。
他蹲下,小刀撬开地砖。
下面非金银,是几本油布包好的书。
他打开一本,书页泛黄,字迹娟秀小楷。
上面没有反诗,没有谋逆言论。
只是一段段寻常记录。
“……户部尚书和珅,奏请改稻为桑,江南良田半数改种桑树,以供京城织造局。然丝价暴跌,米价飞涨,苏杭一带,己有饿殍……”
“……长芦盐场弊案,牵涉官员三十余人,皆为刘墉、纪昀门生。和相门下,无一人受责。”
这些才是广陵书局真正催命符。
不是“胡虏”,而是清流官员私下对时局忧心与非议。
和珅要杀的不是写诗疯子,而是他身后那群还没闭嘴的读书人。
顾维桢缓缓合上书册,重新包好。
他站起身,看着满屋狼藉。
小太监的话又响起:“和相爷说了,顾大人是国之栋梁,此案交由大人,最是稳妥。”
稳妥,就是让他顺和珅意,将脏水泼向该死的人。
推官战战兢兢走进来。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顾维桢拿着伪造罪证,粗糙纸面。
“把所有卷宗、证物,全部封存,送到我下榻驿馆。”
他目光落在推官惊恐的脸上。
“一份,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