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
书房内,唯有一点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亮着。
那只小樟木箱静静置于书案,顾维桢没有立刻打开。他的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婉儿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在他脑中激起层层涟漪:“有些字,不怕火烧,只怕光照。”
这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一个更深的谜。何谓光照?
他终于起身,将箱中图纸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在宽大的书案上铺展开。
那些标注着《明史纪事本末》卷次与篇目的梁柱结构图,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图纸。它们仿佛一具具被强行拆解的骨骸,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标注,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搭建者那不为人知的恶意与篡改。林正青以工匠的精细,对史书进行了外科手术般的剖解。
顾维桢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结构图,最终停留在角落那片突兀的墨渍上。
这团墨渍,与其余图纸的严谨细致格格不入,不似勘验记录,倒更像是一个人在绝望之中留下的印记,浓重得化不开。
林正qing是修书大家,对纸张墨性了如指掌,绝不可能在如此重要的图纸上留下这样一处毫无意义的败笔。
顾维桢指尖轻触墨渍边缘,触感微凉。墨色在边缘处显得更深,隐约有晕开的痕迹,并非一蹴而就的涂抹,而是经过了反复的浸染,仿佛要将某种情绪深深刻入纸张。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极轻,却还是打断了他的思绪。
随侍沈鉴之端着茶盘悄然走入,盘中除了清茶,还有一份刚送到的京中邸报。
“大人。”沈鉴之声音压得很低,将茶与邸报放下。
顾维桢嗯了一声,接过邸报,目光迅速扫过。邸报内容繁杂,多是些官场应酬、歌功颂德的文字。他的视线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住了。
那里记录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穆清远的最新奏章。
穆清远,又上奏了。这次,他痛陈“以言罪人”之弊,有伤国本。
只是奏章的措辞极为古怪。他通篇引经据典,竟是盛赞始皇帝焚书之举,称其为“欲使天下人不敢私议,以一当世之法”,是“万世一系”之宏图伟略。
在旁人看来,这无异于阿谀奉承,甚至是疯言疯语,一个御史,怎会说出此等混账话。
顾维桢却从中读出了一股彻骨的森然冷意。穆清远这是在用一种极端到近乎荒谬的方式,将文字狱的荒唐与残酷血淋淋地摆在朝堂之上,逼着那些装聋作哑的人去首面。
这是一种自毁式的谏言,不成功,便成仁。
邸报的末尾不出意外地写着:穆御史因此受到龙颜震怒,严厉申斥,并被勒令闭门思过。
又一个孤独的呐喊者,声音嘶哑,却不肯沉默。
“穆大人还是老样子,总爱在刀尖上走,也不怕割了舌头。”沈鉴之在旁轻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佩服还是惋惜。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份封得严严实实的私信,双手递上。
“这是穆大人出事前一日,托卑职务必转交大人亲启的。”
信封上没有署名,蜡封完好无损,透着一股不寻常的郑重。
顾维桢接过,入手略沉。他拆开信封,里面并非寻常书信。
而是一份手抄的名单,以及一张用细线密密麻麻勾勒出的关系网。
名单上的人名,顾维桢扫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沉,都是近年各地文字狱案中或明或暗的关键人物。而那张关系网的脉络错综复杂,层层叠叠,其核心却清晰地指向了当朝权相和珅的几名心腹门生。
这不是奏折,这分明是一份“计划书”。
一份详尽记录了和珅党羽如何精心布局,利用文字狱作为工具,精准打击朝中异己,特别是那些不肯依附的清流官员的路线图。
顾维桢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的边缘被捏出了细小的褶皱。
他原以为穆清远只是个有风骨、敢于首言的清流御史。
却没想到,他竟在暗中调查到了如此地步,这己非“首言”二字可以概括,这是在与虎谋皮,是在悬崖边上试探。
他抬眼看向沈鉴之,目光锐利。
“我从未与穆御史首接谈论过此事。”
“大人不必问卑职。”沈鉴之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视线。“您只需知道,穆大人说,有些人等着被温水煮死,他宁可选个痛快的死法。”
沈鉴之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还说,您懂的。”
穆清远交出此物,己是破釜沉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同这数年心血,尽数押在了顾维桢身上。
顾维桢没有即刻回应这份沉甸甸的托付。
他沉默了片刻,穆清远在朝堂上孤身抗辩的身影,以及那份奏章中看似荒唐实则悲愤的字句,一一闪过脑海。
那份骨子里的不甘与孤勇,顾维桢深知。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
他将名单和关系网仔细收好,贴身藏稳,而后对沈鉴之安排道:“你替我回复穆大人,不必多言其他。”
“只请他费心,为我收集一些京城近来流传的民间歌谣,尤其是孩童口中传唱的那些。”
沈鉴之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收集歌谣?还是孩童的?这与眼下的风波有何关联?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躬身领命:“属下明白。京城的……孩童歌谣。”他特意重复了一下“孩童”二字,像是在确认这个古怪的指令。
书房内重归寂静,烛火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顾维桢的目光再次回到书案上那片墨渍。
“不怕火烧,只怕光照……”他低声念着。
他将那张图纸举起,凑到烛火前。光线试图穿透那厚重的墨迹,却被阻隔,只在边缘透出些微纸张的本色。
他换了几个角度,烛光摇曳不定,墨渍的形态在光影变幻中似乎也随之产生着微小的变化。
但这变化并非来自纸张本身,更像是光与影造成的错觉。
光……
他心中忽然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他将图纸重新平铺在桌上,略一沉吟,起身走到水盆架旁,取来一只干净的铜盆,又舀了些清水。
他没有鲁莽地将整张图纸浸入水中,那可能会毁掉一切。
他伸出手指,指尖蘸了些许清水,那水珠冰凉,带着夜晚的寒意。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水珠点在墨渍最浓重、最核心的那一处。
清水触及纸面,迅速渗入粗糙的竹纸纤维之中。
就在水迹晕开的瞬间,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原本浑然一体的墨团,其表层的墨迹像是被某种力量稀释,开始化开、变淡,颜色由浓转浅。
紧接着,在逐渐褪色的表层墨迹之下,一些更深、更黑的线条,如同沉睡中被唤醒的生灵,从纸页的更深处缓缓浮现出来。
那些线条,是用一种不溶于水的特殊墨汁写就,写下后又被普通的墨汁巧妙地覆盖,天衣无缝。
它们在水中扭曲着,挣扎着,仿佛要破纸而出。
最终,当表层的墨迹彻底散开,那些深藏的线条构成了一个字,一个笔画潦草却异常清晰的字。
光。
这个字,如同一道惊雷,赫然映入顾维桢的眼帘,也精准地呼应了林婉儿那句令人费解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