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海拐进一条昏暗的巷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着阴沟的酸腐气，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
屋里，一个瘦小的孩子躺在床上，胸口像是破了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剧烈的抽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这本就逼仄的屋子更显压抑。孩子的面颊烧得通红。
王二狗正笨拙地给他喂药，端着碗的手抖得厉害，黑色的药汁顺着孩子的嘴角淌下来，在肮脏的被褥上洇开一团深色的印记。
常德海没穿官服，一身寻常短打，进门时悄无声息。他将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搁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王二狗的身体瞬间僵首，缓缓转过头。
常德海没说话，伸手解开油纸包的绳结，推到他面前。一支根须俱全、形态的老山参，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躺着。他抬眼看向王二狗。
“你儿子病了，等不得。”
王二狗的目光从那支能救命的人参上挪开，死死盯住常德海，嘴唇己无血色。“你是谁？我没钱，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连串地说着，声音发虚。
“我家大人说，好参难得，好父亲更难得。”常德海不理会他的辩解，上前一步，凑到王二狗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有句话，托我转告。”
王二狗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
“总号西边，那个废弃多年的地下银库，”常德海一字一顿，“明晚子时，盘账。”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走，没有留下任何解释，任由身后孩子的咳嗽声追着他的脚步。
王二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屁股跌坐在床沿。桌上的人参能救儿子的命，耳边的话却能要他全家的命。他身体猛地一颤，碰倒了桌上的药碗。
“啪”的一声，碎裂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维桢没有等常德海回来。
他在书房铺开一整幅京城舆图，手指在图上缓缓移动。米价和流言，是投下的毒饵。敌人扼住的是百姓的咽喉，搅乱的是京城的金融。能布下如此大局的，绝非一个锦绣堂，背后必然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商业、官场、舆论，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支撑这张网运转的，是巨额的资金。钱从何来？他的手指从西海钱庄的标记上移开。钱又流向何处？他越过京城城郭，一路划向北方，最终停在了一条通往边疆的贸易路线上。
走私。而且不是寻常的走私。
阿依慕的马帮，孙德福的钱庄，边疆的骚乱，京城的粮荒。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御马监。
御马监掌管皇家马匹、草料，更重要的是，它控制着所有进出京城的官方马帮。这是最完美的渠道，也是最危险的对手。御马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首接去查，等于公开与宫里撕破脸。
他需要一把钥匙，从外围打开这把大锁。顾维桢的目光回到京城地图上，手指在西城的几个角落点了点。那是京城最大的几家马具店。战马的马具，马帮的补给。御马监若利用马帮走私，这些店铺的账目上，必然会留下痕迹。
半个时辰后，一身青布长衫的顾维桢出现在通达马具店门口，看着像个来给自家添置物件的富家翁。
店内挂满了马鞍、缰绳、嚼子，空气里混杂着皮革和草料的味道。掌柜的见他衣着不凡，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腰躬得像只煮熟的虾。“客官，想看点什么？”
顾维桢的手指划过一副崭新的马鞍，又拿起一根马鞭在手里掂了掂。“鞭子不错，就是软了点，教训府里不听话的下人怕是不够得力。”他随口开了句玩笑。
掌柜的陪着笑：“那得看您要教训的是谁了。咱们这还有牛筋的，保证一下就老实。”
“你们也卖马料？”顾维桢话锋一转。
“卖，当然卖。京城几大马场的料我们都有，保准是顶好的货色。”
顾维桢信步踱到后院，院里堆着半人高的草料袋。他随手解开一个印着“御赐”字样的料袋，抓起一把。黑豆、燕麦、苜蓿草，看起来没什么异样。
掌柜的跟在后面，一脸自得。“客官您瞧，这可是西山大营马场专供的料，寻常的马可吃不上这个。”
顾维桢不说话，将那把马料凑到鼻尖，在浓郁的草木香气之下，有一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硝石与硫磺的气味。他用指腹捻开几粒混在其中的黑色粉末，那细小的颗粒粘在了他的指纹上。
火药。伪装成饲料的火药。
这袋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马料，而是供给边疆叛军的战争机器。御马监，竟敢用印着皇家“御赐”字样的袋子，运送这些足以颠覆王朝的东西。
顾维桢放下马料，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看着掌柜。
“这种料，御马监要得多吗？”
掌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都是……都是大主顾，要得自然不少。”
“是吗？”顾维桢走回柜台，自顾自地拿起账簿翻开。掌柜的面色瞬间发白，嘴唇哆嗦着想阻拦，却又不敢伸出手。
顾维桢的手指在一页上停下，指甲在上面的一串数字上轻轻敲了敲。
“五天前，御马监一次提走三百石‘精饲料’？”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掌柜的脸上，“三百石饲料，足够一千匹战马吃上一个月。我怎么听说，御马监在西山大营的战马，尚不足三百匹。”
掌柜的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顾维桢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他的心上。
“掌柜的，你这三百石料，究竟是喂给了谁家的兵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