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一点点渗透进来的。
不是那种充满希望的金色。
而是一种灰蒙蒙的、被城市工业废气过滤过的、毫无温度的白。
光线艰难地穿过安全屋那扇积了厚厚一层灰的窗户，在空气中那些懒洋洋浮动的尘埃身上，镀上了一层虚假的光晕。
屋子里有一股味道。
陈旧纸张，消毒水，还有人的身体在密闭空间里过夜后，混合出的、带着点酸腐气息的味道。
李月驰就坐在这片灰白的光与陈腐的气味里。
一动不动。
桌上，那把64式手枪的枪身，因为一夜的静置，己经变得和清晨的空气一样冰冷。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枪管。
那份坚硬而沉甸甸的金属触感，是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她面前的搪瓷杯里，是早己凉透的浓茶。茶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褐色，像凝固的血液。
她端起来，抿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瞬间麻痹了她的味蕾，也让她那因一夜未眠而嗡嗡作响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昨夜，她破译出了父亲留下的第二段信息。
一段更致命的信息。
“他们自称‘牧羊人’，妄图‘修剪’人类这棵大树。我不再是猎手，我是他们眼中的‘异端’。月驰，若你读到此言，切记，不要相信那个，眼睛最冷的男人。”
“牧-羊-人……”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针，扎在她的太阳穴上。
与她身体里那个冰冷的协议，形成了来自深渊的、诡异的回响。
而那句“不要相信那个，眼睛最冷的男人”。
则像一句跨越时空的诅咒，将她与王决之间那份本就脆弱不堪的盟约，彻底碾成了齑粉。
她必须行动。
但在这间名为“安全屋”的囚笼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无形的眼睛监视着。
任何过于“聪明”或“不合规”的举动，都会立刻触发警报。
那么，一个被吓破了胆、被上级警告、被孤立无援的年轻女孩。
现在最“合乎情理”的举动，应该是什么？
是寻求一些微不足道的、属于正常生活的“慰藉”。
李月驰走到电话旁，拿起了那冰冷的话筒。
她没有立刻拨号，而是静静地听着里面单调的“嗡嗡”声。
在脑中预演着接下来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语气，甚至每一次呼吸的停顿。
她拨通了警卫员小陈的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喂？”小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警惕、干练。
“……是，小陈同志吗？”
李月驰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恰到好处的沙哑和颤抖。
“我……我是李月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李月驰能想象到，小陈此刻一定正襟危坐，另一只手很可能己经按下了录音键。
“李同志，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大事。”
李月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
“就是……就是我想……我能不能，要一些我宿舍里的东西？都是些换洗的衣服，还有……还有几本书。”
这话说得磕磕巴巴。
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冷静的李月驰。
小陈显然也有些意外：“个人物品？你需要什么，可以列个清单，我会向首长汇报。”
“嗯……好……”
李月驰的声音更低了。
“还有……还有就是……能不能……帮我带一点……大白兔奶糖？”
当“大白兔奶糖”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
这是一个极致的伪装。
一个将自己伪装成需要糖果来安慰的、无助女孩的、令人作呕的表演。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沉默里多了一丝明显的困惑。小陈那受过严格训练的大脑，显然无法处理“秘密任务”和“大白兔奶糖”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信息。
“……奶糖？”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嗯。”李月驰带着哭腔应了一声，似乎是为自己这种幼稚的要求感到羞耻，“我……我就是忽然很想吃。要是……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我明白了。”
小陈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调。
“李同志，你的所有要求，我都会记录下来，并第一时间向王组长汇报。请你原地待命，不要离开房间。”
“好，好的……谢谢你，小陈同志。”
“不客气。这是我的职责。”
电话被挂断。
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李月驰缓缓地放下话筒，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她靠在墙上，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李月驰”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刚才那个在电话里怯懦地、可怜地索要糖果的女孩，是她的“作品”。
一个她亲手塑造的、用来麻痹和试探敌人的完美傀儡。
她成功了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现在开始，她要和这个傀儡，共享一具身体。
白天，她是那个需要糖果安慰的李月驰。
夜晚，她是那个在黑暗中与魔鬼共舞的、孤独的解密者。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块脏兮兮的玻璃上。
玻璃上，映出了她自己的脸，苍白，模糊，像一个陌生人。
父亲留下的那句话，再次在她脑海中浮现。
“我不再是猎手，我是他们眼中的‘异端’。”
一个让她浑身发冷的念头。
毫无征兆地，像毒蛇一样，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父亲是“异端”。
而她，继承了父亲的一切，甚至继承了那个名为“牧羊人”的、诡异的思维协议。
那么……
“纹章”组织，或者说“牧羊人”组织。
他们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个局，偷走那批作为“烟幕”的图纸。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回收那件藏在七号仓库的、所谓的“信物”。
一件，与“牧"牧羊人”起源有关的、足以颠覆一切的“信物”。
李月驰看着玻璃上自己那双空洞的眼睛。
一个荒谬到极致、却又在逻辑上完美闭环的猜想，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难道说……
我，或者说，我身体里这个【牧羊人协议】本身……
才是那件必须被回收的……“信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