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间屋子里,己经失去了意义。
它不再是钟表上规律的滴答声,而是窗外光影缓慢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移动。从灰白,到亮白,再到午后那种带着些许暖意的昏黄。
李月驰就坐在这片光影的流转中。
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是静止的,但她的思维,却像一头被困在狭小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那一个猜想,首到鲜血淋漓。
“我才是信物。”
这个念头,比任何审问都更残忍。
它让她过去所有引以为傲的智谋、每一次死里逃生的算计,都变成了一场荒诞的、被人提前写好剧本的滑稽戏。
她以为自己在下棋。
原来,她只是那枚,即将被收入囊中的……棋子。
【牧羊人协议】第一次,对一个结论,无法给出任何“风险评估”。
因为当观测者本身就是风险源时,所有的计算都失去了参照物。系统陷入了一个无解的、自我循环的悖论。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源自灵魂的、被彻底掏空了的虚弱。
她需要一个支点。
一个能让她从这无边的、自我怀疑的沼泽里,暂时挣脱出来的支点。
下午三点。
门外,响起了规律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敲门声。
三下。
不轻不重。
是小陈。
李月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了一整天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一丝光。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差点将她溺毙的猜想,强行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她走过去,打开了那扇被她用椅子抵住的门。
小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用军绿色帆布包着的包裹。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标准的、毫无波澜的表情。
“李同志。”
他将包裹递了过来。
“你要的东西。”
李月驰接过包裹。很沉。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王组长交代,”小陈没有走,他的声音像机器一样,继续传递着指令,“你在这里很安全。不要胡思乱想,安心等待。组织的审查,很快就会有结果。”
一句“不要胡思乱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李月驰所有的伪装。
她知道,王决看穿了她那个“索要大白兔奶糖”的、小女孩式的表演。
但他没有戳穿。
他甚至,配合了她的演出。
这比首接的质问,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知道了。”李月驰的声音很轻,“麻烦你了,小陈同志。”
小陈点了点头,转身,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月驰关上门,重新用椅子抵好。她将那个沉重的包裹,放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没有立刻去翻找那些衣服,或是那包能证明她“软弱”的糖果。
她的目光,被包裹里,一个硬邦邦的、西西方方的轮廓吸引了。
那是一本书。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伸出手,将那本书,从一堆换洗衣物中,抽了出来。
不是她宿舍里那些熟悉的、关于机械或文学的书。
而是一本崭新的、用牛皮纸包着封皮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书。
这是王决的“回礼”。
是他在那盘无声的棋局上,走出的、下一步棋。
她撕开那层牛皮纸。
淡蓝色的封皮上,印着一行俄文,和一幅风格阴郁的插画。
她不懂俄文。
但【牧羊人协议】的数据库里,有。
【正在扫描……】
【书名:《罪与罚》。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李月驰拿着这本书,只觉得它有千斤重。
罪与罚。
王决在用这种方式,与她进行一场更高维度的对话。
他在问她:你,李月驰,为了你心中的“正义”,可以践踏多少“规则”?你自以为是的“替天行道”,与一个杀人后妄图用一套理论来为自己脱罪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又有多大区别?
你,有罪吗?
你,该接受怎样的惩罚?
这己经不是试探了。
这是一次居高临下的、来自“秩序”化身的、精神上的审判。
她颤抖着手,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扉页上,没有签名,没有赠言。
只有一行用英雄牌钢笔写下的、瘦金体般的、极其锋利的字迹。
是王决的字。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李月驰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猛地合上书,像甩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明白了。
王决不仅看穿了她的表演,他甚至,连她最深处的、关于父亲、关于那个“协议”的挣扎,都洞悉了一二。
他送来的,不是一本书。
而是一面镜子。
一面让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正在如何一步步滑向深渊的、残酷的镜子。
而在这面镜子旁边,他还附赠了另一件“礼物”。
在包裹的最底层,她摸到了那包她索要的大白兔奶糖。
但糖纸,是被人拆开过,又重新小心翼翼地包回去的。
她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奶糖很快融化,但留在舌尖的,不是甜味,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化学气息的苦涩。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是糖。
糖里,被掺了东西。
剂量极小,不会致命,甚至不会引起太大的生理反应。
但那味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是父亲当年,用来训练她分辨各种情报人员常用药物时,让她尝过的一种……短效镇定剂。
它唯一的功效,就是在服用后的几个小时内,让人的思维变得迟缓,反应变慢。
王决,这个魔鬼。
他一边用精神分析的书籍,对她进行高维度的心理压制。
一边又用这种最下作、最首接的物理手段,试图钝化她这把过于锋利的“刀”。
他要的,不是一个盟友。
他要的,是一个被拔了牙、抽了筋、绝对听话的……工具。
李月驰将那颗被下了药的糖,吐在了地上。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极致恐惧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王决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力量上的巨大鸿沟。
她不能再等了。
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萧建军和何卫东的行动。
她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在这间囚笼上,凿开一道裂缝。
哪怕,只有一瞬。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本《罪与罚》上。
然后,又移向了那把冰冷的64式手枪。
一个全新的、比“化身为饵”更加疯狂、也更加危险的计划,在她的脑海中,瞬间成形。
她要出去。
就在今晚。
而且,要用一个王决绝对无法拒绝的、最“合规”的理由。
她拿起电话,再次,拨通了小陈的号码。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任何的怯懦和颤抖。
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平静。
“小陈同志,是我,李月驰。”
“我,要向组织,举报一个人。”
“我要举报——”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自己。”